爱爱

那年也是这个季节，八月十五前后，我回到老家。

老家的秋天，村里人都在地里，我四处转了，没人，望见村东的树下蹲了俩三个老人，我不想打搅，信步到村外，顺着那条往后山沟走的路过去，满眼都是秋熟的景象。

我在村里的那会儿，人们都种莜麦、麦子、荞麦，现在都己种了葵花、玉米、黄芪了，这些庄稼还没有收割，叶子黄了，等着养熟。顺路往南，上一个小坡，放眼望去，发黄的草漫山遍野，一处大约是新坟的地方，上面盖满花圈，土堆不大，很明显。我凝望了一会儿，想找个过路人问问，埋的谁？可四下里无人，往前走一段，迎面一辆装满玉米杆儿的四轮车开来，我站在路边，司机的头从车上困难地探出来，见我站住，原来是我的旧邻居。给他抽支烟，唠些家常，我指了指前面坡上的那个新坟，我问那里埋了谁，他说：“你的本家爱爱哇。”噢，我猛然明白，爱爱春天去逝，如今己好几个月了！

我没有做声，跟他打个离去的手势，扭过头去，他把车开走后，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往事一幕幕过电影般浮现。

我们是从后面的小村子搬出来的。八十年代合村并社，我的小村四十多户人家大部分搬到了前村，只有我们和二哥两家因为养一些牲畜，没有搬。母亲走的早，剩下父亲带我们兄妹俩人，担心出去没生活，在沟里可以养些牛羊，生活有保障。爱爱是本家二哥的女儿，辈分上小我，叫我叔叔，年龄上小我三岁，基本也相仿了。村里就那么五、六个人，常坐在一起，告诉一些村里、村外的事情。

爱爱从小有佝偻病，她心灵手巧，清秀的圆脸，一笑眼睛就迷成一条缝，十分好看。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常常讲一些县城里事情，她听得认真，好像我是见过世面一般，我越发兴奋，搜肠刮肚地讲“城里”的那些新鲜事，她是我最忠实的听众。

我二十四那年，村里人给我介绍了一门亲事，那姑娘正好和爱爱在乡里一个地方学裁缝，我想见见，可怎么找个借口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天爱爱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从外面回村，没回家，直接到了我家，告诉我说，她能把那个女孩引回来，来我们家坐坐，让我和那姑娘谈谈。我感激不尽，如果能，最好。

有一天那个姑娘真的来了爱爱家，爱爱安顿一下我，帮我打扫了卫生，她便引那个姑娘去了。来了后，爱爱推说家里有忙的，走了。我和那个女孩儿家长里短聊了会，我感觉她很不错，谈的很投入。后来她走了，我送她回爱爱家，等消息。

也不知搁多久，爱爱遇见我，看去不好意思，我心想八成没看对。原来那一段爱爱正多方劝说，无奈姑娘找了一个代夫，好歹有点职业吧，比我有前途。又搁一段，爱爱才和我说那个不行，我再给你介绍一个。我喑想爱爱啥时变媒婆了！许多年后，我渐渐理解了爱爱的拳拳之心，内心的感激由然而生，随着我渐渐成熟，这种感激与日俱增。

后来，我到乡里干了个体，每次回村总要去看看爱爱，给她买些东。

那年爱爱出嫁了。因是本村，没有备车，那时虽有四轮农用拖拉机，也没备马，推了一辆自行车，车子后面梱了好些东西，还有人手里提的，爱爱穿着红红的新娘衣服，小小地，簇拥在人们中间，二哥二嫂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们远去，二哥眼里噙满泪花，二嫂己不能自己，跑回家里掩面哭泣。后面一帮人劝着:今天是爱爱大喜的日子，不该哭了！往后一个村里，时不时还能搭照呀！二嫂慢慢止住，还是打隔不住。这时，不断有人报回那里的消息，都是快乐，高兴的片段，二哥二嫂也笑了，二哥知道，男孩子无父无母，兄妹又各管各，哪里会好看，热闹，只不过人们不说而已。

热闹过后，归于平静。生活平平顺顺，爱爱的生活在二嫂的帮衬下有了很大改观。一日，爱爱感觉有些气短，呼吸不顺畅，母亲说到乡卫生院看看吧。来回配一些平喘等药，不见好转。一天，院里有位老医生，比较有经验，二嫂便让他诊，代夫看后说可能是不是怀孕？后来在妇科做检查，的确是怀孕了。唬了二嫂一跳，因为她曾经在大医院给爱爱看过腰，医生暗地里告诉她:这是先天的，不要乱花钱，治不了，孩子不能生育，因为生育会有生命危险，将来可以领养，介意给女儿做绝孕手术，免除后患。但这不是一件小事，得和家里人商量，如果做，我们会尽快回来。

辞别医生，二嫂心里七上八下，有时偷偷瞄一眼爱爱，看她天真无邪的样子，十分惹人喜爱，可命运却如此不公。

回了家七误八误，总也没个机会好好商讨爱爱的事，渐渐地不再提起，事就挂起来，直到爱爱结婚成家。聘了爱爱，二哥突然得了黄胆肝癌，小城市，大城市跑了遍也未看好，冬天的一个早晨，二哥离开了他最不放心的爱爱，他托付二嫂好好照看爱爱，兄弟姐妹都叫来，无论如何也要帮爱爱。

世上的事，怕的甚，来的就是甚。爱爱的肚子一天天变大，那个雷随时有可能暴。二嫂对医生的话也半信半疑，想着该不会有事吧！

有一天爱爱晕过去了，小城不敢接收，赶紧往省城赶。到了大医院，好歹那里还有亲戚帮忙，顺利进入ICU病房，孩子提前生产，但在育婴箱里一个月。母子在大医院里住一个月，那花销可想而知。拿来万二八千，几天医院就催费了。一家人陪床的陪床，筹钱的筹钱，那个难，没去过的不知道，去过的真不如小死一回。

爱爱是精明人，知道自家几斤几俩，要不是自己哥姐苦熬，早就出院了。好客易等孩子出箱，她便劝家人回家养吧。医院当时不同意，主要担心大人的安危，可看着这高昂的费用，和一群农村人的无奈，只好给带上药回家保养了，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半个月回来复查一次，用完药，赶紧提前来开。医院的药按理是不可以往外带的，可医生看爱爱可怜又可敬，同意给她带药。己是天大的人情了。

回到家，爱爱精神倍增，后来可以下坑给孩子热奶，偶尔给丈夫做饭。其乐融融又是幸福的一家了。

好景不长，有天爱爱手臂无力，什么也干不了，原来停药己快两周了！二嫂赶紧凑钱，又往省城买药。当地的药不知怎地，一样的药却没有疗效。好容易拿回药品，爱爱却无声无息，病情十分严重了。药是用上了，依然无力回天。爱爱嘱咐男人，不要管我了，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世间的痛苦就是无奈，就是无能为力。有情和无情同时存在，爱恨己无意义，只有咬牙切齿的无奈。永远的无奈。

爱爱的出殡简约似她的迎娶。走的同一条不归路。生命无常，生活亦无常。

爱爱要活着该多好，可惜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我在这条路上徘徊很久，我走到她坟前，看了看她，她安静地睡在那里了。那里没有病痛，没有忧愁，只有牵挂，放不下她的儿子与深爱她的家人。她注视着他们，爱着他们，祝福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