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宽阔的舞堂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哼唱声,红纱幔帐吊坠在上好的檀香木窗旁。瑞脑消金兽,紫色镂花香炉飘出朦胧旖旎的烟雾,氤氲在空气中,萦梁绕柱。
我站在戏台子上,裹着大红的戏服,甩起长长的牡丹花纹水袖,摇曳裙角,流转眼波,顾盼生辉。
台下各种各样的目光在我身上穿梭,大多都不怀好意。我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微遮眼睑,颔首低眉,娇媚一笑,台下,便惊呼成一片。
既然领了这酒楼的工钱,做些狐媚动作吸引客人,乃分内之事。
门口传来老板娘尖锐做作的声音,“哎哟这不是张老板吗,今天是哪儿的风把您这个大忙人给吹来了呀。”“王少爷慢走啊,记得改天再来玩儿。”老板娘裹着花哨的衣衫,化着夸张的妆容,脸上不知涂了几层粉,厚得快要掉下来,胭脂几乎抹到了耳根子。臃肿圆润的身材灵活地周旋在酒桌之间,到处招呼着客人。有时会被胆大的熟客借机揩油,老板娘故作娇羞地推开他们,夸张地说声“讨厌”,便和客人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正如看见的那样,现在的老板娘是个市侩而精明的寡妇。
二十多年前,谁也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知道老板娘的故事是一个偶然。在这个店里干了二十多年的账房先生,在一次喝醉后,不住地叹气,抖着稀疏的山羊胡,嘴里念念有词,看着老先生满脸通红的滑稽样,我忍不住去逗他玩。老先生该是真喝醉了,拉着我絮叨了好多话,断断续续地讲出了一个故事,听得我目瞪口呆。
一
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主人公,便是这间酒楼的老板娘。
彼时的老板娘年芳二八,碧玉年华,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作为当地大户的女儿,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许配给了王员外家的王公子。
新娘姓李,名佑颜,容貌姣好,娴淑聪慧;新郎姓王,名霖之,德才兼备,俊秀翩翩。人们都说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美事。
哪知这王公子偏是个情痴,瞒着家人早与她人情投意合,对这一桩婚事,自然是十分抗拒的。于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从家里溜了出来,打算与心上人私奔。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俩人在河边正准备上船时,却被埋伏好的家人捉了个现行,羞得那姑娘当场投河,救上来时已经没了气。
许是怕夜长梦多,还在悲痛之中的王家公子第二天就被逼着和李佑颜成了亲。
洞房花烛夜,人生三大喜事之一。
可李佑颜却坐在床沿边,蒙着红盖头干巴巴等了一宿,也盼了一宿。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王霖之才穿着婚服摇摇晃晃地回来,带着满身酒臭,看也不看李佑颜一眼,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
王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下人往王霖之身上浇了一桶凉水,还在床上酣睡的王霖之一个激灵被惊醒,被下人强按着跪在王老爷子面前,还不等他开口,王老爷子的棍子就直接往他身上招呼了。
李佑颜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许是被气急了,王老爷子下手没个轻重。衣服被打破了,棍子落在背上,不一会,血肉就模糊成了一片,混着大红的婚服,分不清哪是皮,哪是肉。
王霖之硬是咬着牙不吭声。
李佑颜实在忍不住了,跪下低着头向王老爷子求饶。毕竟是唯一的骨肉,王老爷子也心软了,重重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带着下人离开了。
李佑颜这才敢抬起头来。一抬头,正和王霖之四目相对,明明是三伏天,正是最燥热的时候,李佑颜却打了一个寒颤。
他看着李佑颜的目光,冰冷得像一把被寒冬浸透的剑,一刀一刀,穿过她的衣衫,她的肌肤,又准又狠地刻在她心上。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街头巷尾,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王老爷子的身子也在这之后大不如前,常常咳出血来。
王霖之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顾,甚至变本加厉,每晚去城里的酒楼花天酒地,第二天一身酒气地被人搀扶回来,倒头就睡。晚上醒来,换身衣裳,拿上银子又出门,压根当李佑颜不存在。
说来也好笑,尽管已成亲一个多月,两个人连手都没碰过。
这日子没法过了。李佑颜看着王霖之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过去一个月里,泪水好像都流尽了,到了后来,竟再也哭不出来了。哭不出来的泪水回流到心里,像一团火,无时无刻灼烧着她。
二
当王霖之看清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后,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举在半空中的酒杯也忘了放下,直愣愣地看着来人。
也不顾王霖之的反应了,李佑颜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仰头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从来没沾过酒的她,猛地一喝,只感觉有刀子刮着喉咙,呛得她不停地咳嗽,胃里腾地升起一股热气,脑子有一瞬间的眩晕。
一不做二不休,她拿起酒桌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灌。真难喝,可是再难喝也比不上心里的苦。
王霖之反应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壶,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李佑颜笑了。
“王霖之,你以为就只有你一个人痛苦?你以为我好受?我从小被父母宠大,为什么现在要受这种苦?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李佑颜一拍桌子站起来,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腿脚发软,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睡意猛的袭来,她强睁着眼睛,醉眼朦胧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甚是好看。
她记得有时候他在家清醒时,会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当一阵清风吹过时,会吹起他的白衫和乌发,风流韵致,洒脱飘逸,正是翩翩公子少年郎。他的眼睛好像望着遥远的天空,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目光清朗如秋水,里面似有星辰大海。
可是偏偏没有她。
眼睛再睁不开了,她趴在桌子上,只觉头晕脑胀。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喝醉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身体陷入一个温暖而宽阔的怀抱,如果可以,她真想一辈子就这样睡下去。
三
再次睁眼幽幽醒来,李佑颜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也不记得睡了多久,头痛得像要裂开,嘴里也渴得厉害。
挣扎着起身喝了一杯水,屋子里烛光昏暗,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李佑颜扶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
月朗星稀,冷气混着泥土花朵的清香,扑面而来。清凉的月光洒在院子里,似乎镀上了一层薄雾。
王霖之正站在院子里,仰面看月亮。李佑颜靠在门槛上,静静地看着他,月光裹照在他修长挺拔的身姿上,周身发出淡淡的光晕,如梦似幻,碰触不得,仿佛一伸手,这个美好的场景就会消失。
俩人都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佑颜开口说道:“在柳姑娘生前,我曾和她有一面之缘。”她能感觉到王霖之似乎怔了一下,但是仍然默不作声。李佑颜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柳姑娘生得很美,眼波如水,有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气质。”
王霖之转头看着她,不悲不喜,目光深邃。
“这样一位女子,让你如此牵挂,也不奇怪。”李佑颜微微抬头,双手抱在胸前,眯起双眼,语气半分清冷半分嘲讽,“可是逝者如斯,你和她再没有可能了。”
“你怎么就觉得,我在想她?”王霖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不是柳姑娘,”李佑颜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莫非又是另外的‘张姑娘’,‘刘姑娘’?”
她本以为王霖之会愠怒,可他不怒反笑,戏谑地看着李佑颜,“或许我是在担心睡了整整一天的李姑娘。”
李佑颜有一瞬间的失神,羞红了脸,本来想断了王霖之的念想,却反被调戏。
“那可真是我的福分。”她咬着牙说。
不知什么时候,王霖之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弯下腰,把脸凑近李佑颜,几乎就要贴到她脸上。
李佑颜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凑近的王霖之,她感觉到他长而柔软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像小虫爬过,痒痒的,他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脸颊旁。
“娘子怎么如此客气,这都是为夫应该做的。况且,娘子长得这么美。”王霖之抬起身,含笑看着从脸红到了耳根子的李佑颜,“今晚月色正好,要不你再来陪为夫喝一杯?”
李佑颜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你明知道我不胜酒力,还让我喝酒,我很好欺负?”王霖之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愣了一下。李佑颜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可是,谁让那个人是你呢。”
王霖之哈哈大笑,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进了屋。
李佑颜跟着进屋后,看见王霖之正侧身躺在床上假寐。自成婚以来,王霖之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她还从来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过。看见这个场景,她有些手足无措,坐在了靠床的凳子上。
王霖之睁开眼,看见李佑颜正坐在凳子上发愣,拍了拍床上空出来的位置,“这么晚了,娘子怎么还不睡觉?”她红着脸看了他一眼,“我不困,你先睡吧。”他轻笑一声,“也是,毕竟睡了一天。”李佑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王霖之沉默了一会儿,“睡不着,也来旁边躺躺吧。”
她听话地和衣躺在他身边,整个人僵硬得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耳旁传来王霖之陷入熟睡的呼吸声,她竟然有点失望。李佑颜吃了一惊,脸有些发烫,责怪自己胡思乱想。一阵困意袭来,她也渐渐陷入了梦乡。
四
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欢快地叫唤着,李佑颜睁开眼,被一阵明亮的阳光晃得有些恍惚,她扭头看了一眼床的另一边,没人,像往常一样。
她想起昨晚的事,像是一场梦。或者其实就是一场梦?
正当李佑颜对昨晚的事感到疑惑时,王霖之推开门走了进来,随后而来的还有三个端着餐盒的丫鬟。
他安排好丫鬟们摆好餐食后,含笑看着一脸惊讶的李佑颜,“娘子还不起身,需要为夫把饭菜一口一口地喂到你的嘴里吗?”
李佑颜已经懒得理会他的打趣了,下床走到桌子旁,看着桌子上的东坡肘子、红烧猪蹄、桃酥鸡糕......然后没骨气地吞了一口口水,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
王霖之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佑颜瞪了他一眼。
即使满心疑惑,李佑颜也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吃饱了,说话才有底气。
吃饱之后她才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这个胆量。
她不敢问他为什么突然对她这么温柔,她不敢问他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自己了,她害怕他的回答。万一他只是心血来潮怎么办?万一一切只是她想太多怎么办?
她还没有准备好,就算这一切只是他假装的,她也心满意足了。
就算是逢场作戏,她也决定陪他演下去。
之后的日子,王霖之再也没去过酒楼。他们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举案齐眉,同进同出。
平日王霖之在家写诗作画,李佑颜就在旁边刺绣练琴;天朗气清时,他们会一起出门郊游,或登山远眺,或小亭观湖;凉爽的夜晚,就着明亮的月光,他们坐在院子里,对月小酌几杯,再聊聊诗词歌赋,偶尔斗斗嘴。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一天天过去,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们之间的语言也越来越多。
可是李佑颜心中却越来越不安。
他们之间仍然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最重要的是,王霖之从来不说自己的故事,他对她,仍然一无所知。
五
王老爷子不行了。
下人来通报这个消息时,李佑颜吓了一跳,虽然最近王老爷子的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吃药,但是也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正在一旁作画的王霖之显得淡定多了,好像早就料到这一天一样,拿着画笔的手也只是顿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头也不抬,淡淡地对下人吩咐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李佑颜没有心思去猜测王霖之的表现了。
一直以来,王老爷子都对她很好,在生活上一点没有亏待她,时常给她送来珍贵的绸缎或者燕窝。现在王老爷子不行了,她是打心里为难受。
她和王霖之跪在王老爷子的床边。明明没有那么老,老爷子的头发和胡子却全白了,脸颊深深地陷了进去,显得颧骨异常高耸,皮肤干枯,眼窝处有深深的眼袋,像是被病痛折磨得太久。
可能是回光返照,此时的王老爷子精神还不错,他拉着王霖之的手,眼里泪光闪动,“我知道你现在还恨我,可是你俩还在娘胎里时,我们就互结了亲家,爹也没办法啊。”叹了一口气,老爷子又说道:“我当初只想把你们找回来,也没想到,那个柳姑娘心气如此高傲,怎么就......哎!”
王霖之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王老爷子又看着李佑颜,露出怜惜的笑容,“我和颜儿的爹是老相识了,颜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啊,你来我王家......苦了你了。”
李佑颜赶忙摇摇头,哽咽着说:“爹,您别这么说。我在王家过得很好。”
王老爷子点了点头,“这段时间你和霖之的关系我也看在眼里。现在,我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爹,您别......”话还没说完,王老爷子就缓缓闭上了眼睛,没了气息。
老爷子驾鹤西去,屋里屋外的丫鬟和奴仆们哭成一片。
唯独王霖之,一声没吭。
他收起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作风,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老爷子的丧事。王夫人走得早,有事需要商量时,只有李佑颜和管家两人一起帮衬着。
这段时间里,王霖之除了会和李佑颜商量一些丧事的安排布置之外,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在晚上睡觉时,他也只在书房里睡。
他太忙了吧,她想。
丧事办完的第二天,李佑颜就看到了放在书房里的信封,信封上写着:李佑颜亲启。这是王霖之的字迹。
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哆哆嗦嗦地拆开信。
他说,李佑颜是个好姑娘,如果他先遇到的是她,可能真的会爱上她。可是他的心太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他对不起她。
他说,他在一个月前就知道了王老爷子的身体状况,他对她所有的好,都是为了让老爷子安心地离开。
他说,他留下了所有的家产和休书,这份家产可以保证她今后衣食无忧,休书是为了给她自由,她以后可以寻找一个真正疼她的人了。
他还说了什么,李佑颜已经不知道了。她一边看一边哭,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颤抖,脑中一片混沌,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进她的身体,硬生生把心撕开,痛得她难以呼吸。
他走了。
李佑颜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她早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假的。
可是她仍然一次又一次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心甘情愿地躺在他编织的美梦里,贪念这短暂的欢愉,不愿醒来。
现在他走了,梦碎了。
他终究,还是负了她。
六
李佑颜撕掉了休书,买下了王霖之常去的酒楼。自己抛头露面,当上了老板娘。
她或许是在等吧,等着某一天,那个人经过这里,突然有些口渴,然后进来喝一杯酒,她再次,和他相遇。
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这些年来,她所遭受的非议,吃过的苦,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她明明可以另择佳婿,仍然过大院夫人的尊贵生活,相夫教子,其乐融融。
可她偏不。
面对旁人的闲言碎语,家人的不理解不包容,客人的刁钻为难,官府的欺负打压,她咬着牙,硬是以一己之力抗了过来。
为了一个曾经欺骗她,辜负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值得吗?
我叹了一口气,值不值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吧。
李佑颜招呼完了最后一批客人,转回身来看我,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
我低下了头,脸颊绯红一片——明天我就要嫁为人妇了。
我虽然是她招的伙计,可是她却把我当自己的妹妹一样,从来不曾委屈我。或许是惺惺相惜,虽说我干的是招客的活,可也从来没被哪个客人占了便宜。
我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她上次要了我的生辰八字,四处托人,为我找了个好姻缘。
对方是邻城的一个商人,姓张名砚。据说家底殷实,待人和善,生辰八字也与我相合。就是年纪稍长,而且有点花心——我这次是去当他的第八个小妾。
戏子出身,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况且还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已经很满足了。
由于要在邻城成亲,我天不亮就得起来梳妆打扮,李佑颜比我还高兴,一边为我梳头,一边高声念着:
一疏疏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子梳到儿孙满地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
我从镜子里偷瞄着李佑颜,她的脸上留着历经风尘后的印记,因为常常喝酒,皮肤变得松弛而干燥,明明还不到四十岁,发梢里已经有了几根银丝。
我看着,一阵阵揪心。
婚轿摇摇晃晃,我在里面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帘被掀开,我从软轿中盈盈起身,被李佑颜扶着穿过迂回的门廊。
大红的喜帕遮住了我的视野,我低下头,只能看到腰部的流苏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跨过最后一个门槛,里面声乐齐鸣,迎接着我的到来。心中刚涌起一阵喜悦,李佑颜突然惊呼一声,停下脚步。
四周陷入了可怕的沉默,如果不是她拉着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真会怀疑时间是不是静止了。
我也顾不上礼仪了,不安分地取下了喜帕。
只看见新郎与李佑颜四目相对。
这世间的事,竟真有这么巧。
我坐在洞房柔软的新床上,直至三更,也没有等到新郎。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新郎不来,是意料之中的事,谁让他竟然就是王霖之呢。
那个被李佑颜放在心尖上二十多年的王霖之。
时间真是神奇,二十年,让李佑颜从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变得庸俗而市侩,让王霖之从风度翩翩的少年才子变得好色而苍老。
命运也真爱开玩笑,竟让彼此以这样一种滑稽的方式再次相遇。
七
王霖之对我很好,几乎是百依百顺,也从来没有碰过我。
我喜欢安静,他就让我住在了最清幽的东院;我喜欢梨花,他命人在我的院子里栽了好几棵梨树;我喜欢唱戏,他给我送来各种各样的戏服任我挑选。
我挑了几件素雅的戏服,遣散了王霖之赏给我的丫鬟和奴仆,一个人住在了这个满是梨花香的院子里。
我穿着一袭流云裳,袖口有淡淡的暗香浮动,唱起我最爱的戏曲,踮起脚尖,在清风中翩翩起舞,看着空中纷纷扬扬的梨花,恍如隔世。
一天,他来看我。这是我搬入东院后,他第一次来看我。他靠在一棵梨树旁,耐心地听我唱完一曲《牡丹亭》。
他说,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
我笑了,可是,柳梦梅并没有放弃,使得杜丽娘起死回生,他们最后仍然在一起了。
很久很久,王霖之都没有说话,他有些发愣,低垂着眼眸,看起来十分疲惫。正当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睡着时,他开口说道,可她不是我的杜丽娘。
我明白了,无可奈何地明白了。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是郎有情妾有意。
很多时候,都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在遇到李佑颜之前,王霖之已经用尽了力气,去爱另一位女子。
他没法再爱上她。她对他付出得越多,他就越怕面对她。她的爱对他来说是枷锁,是牢笼,日夜折麽着他。他只想逃离。
他心怀愧疚,所以给了她全部的家产,却唯独给不了自己的心。
他之后娶了很多女子,可是她们都不爱他。他喜欢这种感觉,彼此取暖,互相利用,没有羁绊,没有真情。
王霖之离开东院后,我在台阶上坐了一夜。
我看着天空发呆,看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变成白昼,看晨曦杀破雾霭,看天上云卷云舒。
终于我明白,并不是所有付出都会有结果。
就像你为了他,在心里种下一棵名为爱情的树苗,以血为水,日夜浇灌。有一天,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结出了硕大甜蜜的苹果。你亲自挑了最大最红的那一个,满心欢喜地捧到他面前。
他却只能朝你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喜欢吃的是梨。
你想起你为了这棵树付出的点点滴滴,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你都熬过来了。你无数次地被自己的坚韧和用心所感动,你有这个自信,他只要吃了你的苹果,也会被苹果的滋味感动得稀里哗啦。
可笑的事,他根本不喜欢吃苹果,又何来感动。
你却固执的不肯放弃,纵使得不到回应,纵使爱而不得。
如果有来生,不要再当一个痴情人了。天地很大,大到几乎可以容纳万物;天地也很小,小到却没有那样一个角落,可以放下相思二字。
他生莫作有情痴,天地无处著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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