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特篇-我想要别人的妈妈

2008年除夕前，我的亲生母亲在消失六年之后突然出现，一纸诉状把我父亲告到法庭，诉讼离婚。她回来时并没有来这个家，而是躲在娘家，我们一家人也都是在我爸收到法院传票之后才知她回来。我爸看到诉状后非常难过，上面我妈说他不负责任，不关心小孩，沉迷赌博，恶习难改。平时非常开朗的爸爸在那个旧年非常沮丧，我连忙安慰他，反正我们也不稀罕我妈，随她怎么说，叫我爸不要放心里去。可不管我怎样安慰，爸爸仍觉很挫败，感觉他成了全村的笑话。

2009年2月开庭，我是唯一在家的小孩，虽说已满18岁，也随父亲出庭，终于看到我妈。时间久远，6年，我从一个傻不拉几的初中生长成嘻嘻哈哈的大学生，在父亲的照顾和支持下，我的性格变好了很多，人也幽默起来，白白胖胖，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没妈的。当日晴好，我却没有看清她的样子，她坐在起诉方席位，偶尔发声回答法官问题，两方律师争辩不休，爸爸很沉默，没有精神。我只心疼我爸。对于这个局面虽然谁也没料到，我却一点也没感觉。我妈在的时候对我诸多嫌弃，打骂甚多，于她，我毫无亲近之感，反而心生畏惧，日日担忧。最后法官单独征求我的意见，问你爸妈感情已尽，你怎么看。我说我赞成离。最后法官判离，她坐在我舅舅摩托车上，我只看到她消瘦的身形，也来不及说什么，又好像我们在开庭前有过短暂的对话，我叫了一声妈妈，她没有看我。她走的时候毫无留恋，就好像我是个一个于她无关的陌生人。

离婚后我爸很消沉，亲人都来开解，“离就离了，反正她心也不在这里，孩子都抛弃这么些年！”“你看她的样子，暴瘦、满脸雀斑，一看肯定又生了孩子，在外面连小孩都有了，你死心算了！”“打打吵吵那些年，离了好，反正孩子你都养大了。老了也有依靠，想开点。”我爸仍是不开心，我本来觉得离婚是好事，又怪起我妈来，走就走了，干嘛这么多年鬼一样躲着我们，一回来就给我爸这么一个打击？对，多半她的小孩大了要上户口，她非要离婚才能让她小孩上户口，要不然打死她她也不想再跟我爸见面。此后她再无消息，多年后我个别亲人和我朋友几次劝我找她回来，我也确实有机会找到她新户口所在地，可我不想找她。一场血缘，就这样各自相忘，各自安好，各自到老，这岂非最好的结局。岁月如风，恩情如纸，风吹纸飞，恩断义绝心如铁，怕是我们两个的心境。

从我有记忆起，家里就是鸡飞狗跳的情形，爸妈三天一小吵，半月一大吵，动嘴多了，就动手，拿的拿磨刀，拿的拿锄头。吵架的原因无非鸡毛蒜皮，吵架的过程一般都会以我妈的妥协结束，爷爷奶奶婶婶常来劝架，我妈哭得声音沙哑，我和我哥我妹起初都很恐惧，我和妹妹只会哭，后来习惯了，他们打架谁也不管小孩，我哥有时就带着我们去田里干农活，别人问起大人，我们就说在打架呢！

我妈对小孩其实挺尽心，孩子多，我爸常在外做工，我们都吃得多，家里穷，我和我妹超生分不到田土，还要交农业税，家里经常青黄不接。一锅子米饭，很多时候不足喂饱一家五口，我妈就每每把盛到自己碗里的饭分给没吃饱的我们，自己挨饿。后来我爸偶尔去广东打工，我们家境才好一点，可是带娃和农活就落到我妈一个人身上，她吃不消。有一年，我跟她要收割一亩二的稻子，她抬黄桶（老式稻子收割机）抬不起，居然哭了，我看到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是吃不了苦，不像我二婶，当然我二叔也不像我爸有个牛脾气嘴巴还特毒。她高兴的时候也会哼哼小曲，吹个哨子，不高兴的时候更多。跟我爸吵架的时候她歇斯底里，眼泪哭干，一言不合就回娘家，即便娘家在20里外，她也常回去。于是我小时候就习惯了被老爸拽着去外婆家千里迢迢接我妈回来。我妈每次也都回来了，绝非我功劳，是我外婆每次开导我妈才回的。那时我并不知道外婆是维持我家完整的关键人物。我爸不在家我妈带我们很操心，我哥很调皮，初中毕业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爸妈问他想不想读书他说想，爸妈就把他放在临镇上高中。一开始我哥说班主任很器重他我妈很开心，没多久我哥就被老师支回来喊我妈去开家长会。我妈问他什么事他死活不肯说，我妈去了才知原来他晚晚跳墙出去网吧，没钱打游戏站在那看别人打。我妈很生气加失望，我哥就说不想读书，爸妈觉得他根本对读书不上心，我妈就让他辍学了。我哥辍学后在家也不省心，不想干农活，后来他就跟着村里一叔叔去外面打工，但听说他爱上打牌，晚上熬夜白天做工没精神，活也没干多久。这是后话。

我始终觉得让我妈下决心抛弃我们的导火线，是我哥说的一句话。那次我爸妈又吵架，我妈很伤心，她没有去娘家（外婆那时已过世），躺在床上成日哭，也不吃饭，我爸劝没用，后来他就说“你不想吃也给娃儿做口饭，他们也要吃饭”（当然他的目的是想让我妈下床吃饭），我妈就起来做饭炒菜了，哥哥烧火，我切菜。切完菜我用刀盛着菜放进锅，我妈当时挥着铲子，我放菜时刀也挥下不小心把她手指划出血，还划破了三个手指。我妈吃痛就哭了，说我好狠心，我想说对不起却说不出来，惊慌无措，我哥骂我不长眼睛，我哭起来，我哥就说我妈自己不看着点。完了，我妈哭得更伤心，说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有一个心疼她，眼泪如决堤，再也止不住。没几天后我爸得知一个赚钱机遇去了广东，我妈在家带小孩。初三的一天，我妈突然来找我，一起来的还有小姨。我妈跟我告别说她要走了，我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让我不要告诉我爸她去哪里，我说好，你不开心的话你就走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周末回到家，我爸已经回家，他说他才在外面安定，接到爷爷奶奶捎来我妈出走的消息，他一分钱也没赚着，迫不得已马不停蹄赶回来，已找不到我妈。他说我妈这么狠心，撂下孩子就走。此后我妈有打几次电话找我说话，每次我爸去接，他就挂了。我问她在哪里她不肯告诉我，她说我和其他孩子都向着我爸。我心里万只草泥马翻腾，我倒是想亲近自己妈，可我亲近不起来，也不是我的错。再后来电话也没有了。我爸就一心赚钱养家供我和妹妹上学。平时我倒觉得挺满足，但一过节我就会想我妈，老爸好打牌，我很寂寞，和堂兄堂弟们也玩不到一起，自己就揣本书在茅厕里看或者去山上走走。想她多了，我也写了几首诗，我爸不知道。

要论我和我妈单独的记忆，真的屈指可数，不愉快的事情占大多数。我是我家老二，上面是哥哥，曾经万千宠爱集一身，下面是妹妹，老幺也逗爱，外婆还在时有时暑假舅舅专门接妹妹过去玩。我夹在中间，舅舅不疼妈妈不爱，好吃的没有，做事情我来。很小的时候，洗碗扫地做饭割猪草洗衣服收拾家里，家务做得最多并没有换来我妈亲睐，成绩好我妈也从不夸奖，即便别人夸奖我，她第一时间提醒“千万不要骄傲”。从小我就毛手毛脚，洗碗，碗碎了一地，送水，摔一跤开水壶爆了，做饭我睡着饭烧焦饭锅烧糊；我又爱撒谎，弄坏东西偷零食吃不敢坦白，久而久之把其他坏事黑锅也背了；我又不听话，老妈叫我我总是不回应，老出去走不回来。我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小时很不开心，自卑抑郁，感觉自己是个弃儿，多次有自杀的念头。想要的东西很少得到，甚至问都不敢问，努力读书拿来的奖状丝毫没有改变我在家的地位。我妈对我极尽刻薄，她奈何不了我哥，也不曾这样对我妹，只针对我。跟别人很少说话骂起我来各种脏话没完没了，仿佛恨我不得了；在别人面前杀鸡都手软打我的时候不手软更别说平常捏嘴巴拧耳朵这样的小惩戒。我刻骨铭心的一次，学校刚发了新的思想品德，从没有看过课外书的我对这一类教科书如饥如渴，在学校没看完，到家我接着看。我妈做好了午饭，清炒大白菜，叫我很多次我都没去吃饭，我妈火了，操起烂伞的铁伞柱往我两条腿上打了几十下，我痛哭求饶，滚到桌面吃饭，一边塞饭一边泪流，入嘴的菜汤都是泪咸味。双脚赤红色一条条的肿痕，摸一下火辣辣的疼，那一次好似我的眼泪已流完，我跟她也更加没什么话说。反正我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爱啊喜欢啊甚至关心这些词她都从来没在我身上用过。我看她是哭哭啼啼一娇弱婆娘，她看我是满嘴谎言毛手毛脚熊孩子。她没跟我说过贴心话，我在学校被男生用板凳打得背肿也没跟她提过。我就像一丛野草，她管着一日三餐而已，她对我嫌弃愈多，我对她畏惧越深。我爸埋怨我不会说甜蜜的话哄我妈，他说某女的妈有次也是想不开绝食，某女跪在床边眼泪叭啦好话说尽把她妈妈劝起来吃饭，当时我无法反驳我爸，我在我妈日日夜夜的唠叨辱骂中已变得非常迟钝。现在我来说，那个女孩子的妈妈对她必定比我妈对我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也记得我妈对我的好。小时我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有一年患上百日咳，每天晚上咳咳咳我也不知道她有几个晚上睡了好觉；一次我牙龈发炎，疼痛难忍，她天天带我去看医生打针。那医生住处很远，刮风下雨她都带我去，雨天路滑她背着我过家门口大池塘边的小路，她一滑我们两心都一紧怕摔进池塘。打针两个月，我的病情严重恶化，我妈才发觉那人是庸医，那时我的一边脸已经肿的变形，我相信当时我妈心里是十分焦急的，好在终于一位老医生把我治好。又一次，不知是我们家谁在学校被传染上闹子疮，没多久我们一家都被传染。老爸真好汉，疮生一个他用火炭烫一个，疮竟止住了。我妈和我们仨就不行，疮长在身，奇痒无比，白天抓晚上抓，我们的皮肤被抓得溃烂，痒得连课都没法用心听，试过很多方法没用，最后我妈从我外婆那得了个方子，用纯茶油拌硝药（火药，内含硫磺）涂擦在溃烂的皮肤处，痒倒立止，可痛得厉害，我痛得掉眼泪，我妈就说忍忍就好。再加硫磺皂净身，疮总算好了。还有一次，我也是生疮，医生说必须四味不沾，于是我有两个月的时间只能白糖拌饭，每天看着家人吃辣吃咸，有时也趁大人不在偷点辣椒吃，我相信我妈看着我可怜兮兮眼神也是心疼过。

只是，在不快乐的童年里，我能感受到的母爱是如此有限，以至于在我妈面前我封闭自己，到最后母女再也不见，我也并不十分遗憾。她做了她的选择，我也做了我的选择，在一段没有信任的关系里，她做了那个最先放弃的人。在她缺席的多年里，我见过很多人的妈妈，这些大多是同学的妈妈，她们是那样亲近，有的做饭给我吃，有的还帮我洗衣服，有的跟我像朋友一样交谈，有的对我嘘寒问暖。我常常羡慕我的同学们，她们的妈妈守候在她们身边，不管她们有否需要，爱像阳光一样存在。不只千万次的想，如果我爸不跟我妈结婚多好，可任何事情的改变都会引起蝴蝶效应，要那样的话根本就没我这个人。有时我会仔细寻找记忆里她的脸，很沮丧，她的脸太模糊，我根本看不清，可一转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蹙眉的样子多像她，原来她早就活在我的身体里。每一次回家，没见过我但知道我妈的人都能从我的样子推断出我是谁家女儿，很多次我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她的女儿，我总是不想搭话静静走开。她等于“抛弃”的代名词，让她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我觉得是上天的旨意。

可是多年以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儿子，当我在日常琐事中对他也失去耐心，当我第一次在他屁股挥下第一巴掌，当我第一次惊诧他顶嘴，当我迫切需要有人分担可身边的男人却永远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沮丧、烦恼、自暴自弃，以泪洗面一度也变成我生活的主旋律，我突然懂了我妈。当我因为孩子他爸迁怒于孩子，因为孩子调皮不听话感到极度挫败，因为生活的窘况不得不精打细算日夜忧虑，我更加懂了我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她消失之前，她出去两三年又看两三年家，在外攒够了愧疚回来看我们又被生活揭开旧伤疤，忍受不了。那时的她不知比我绝望多少倍，没有朋友，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空调，没有洗衣机，甚至连电视都看不了。她嫁给我爸时才过20岁生日，在母亲膝下过了像我一样夹心饼（老二）的生活，没有出去享受一下自由的天空，就做了人妇，没多久又变成妈妈。孩子不断增多，她的自由、时间不断减少，负担不断加重，夫妻不合，像我一样绝望、彷徨、痛苦，吵吵闹闹无数次，却总也做不到离婚。她的痛、她的恨和她的愁更多来源于无助。若不身在其境，我又岂能明了。母亲节即将到来，这一刻，想起她，我的眼角湿润，是因为我终于懂她、心疼她那些年的辛苦挣扎以及后来被逼无奈曾经的选择。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你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无助哭泣的样子，我不想加给你任何的思想负担。都说女儿是妈妈的棉袄，对不起，我甚至配不上做你的薄外套，在你哭泣的时候，我是那样冷漠，没有给你一个拥抱，也从未试过帮你擦眼泪。如果有来生，我想要别人的妈妈，我想落在别人家的襁褓，一辈子你是坏是好，我宁愿不知道！

母亲节特篇-我想要别人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