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高适。
坦率说,我比较反对文艺批评理论中长期存在的只重思想内容看轻艺术形式的倾向,对动辄上纲上线、大谈进步意义的评判标准颇为反感。我一向以为,少了诗意化意境的诗文,算不得一流作品。因此,真正让高适名扬千古的应该是下面两首作品。
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董大:董庭兰,当时有名的音乐家,因在兄弟中排名第一,故称“董大”。 黄云:乌云;曛:昏暗。
高适的这首送别诗一改凄恻哀婉,低回流连的赠别格调,一扫惯常的缠绵幽怨之态,笔触雄健,慷慨豪迈,为灞桥柳色和渭城朝雨增添了另一种健美阳刚的色彩。
诗人起头用白描式的语言刻画出荒凉辽阔的自然景色,来衬托别离远行的愁苦忧伤,不料话锋一转,随即吟咏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般气势豁达乐观豪放的千古绝唱。
此诗大约作于747年。当时一位名叫房琯的给事中,喜欢高谈阔论,但不重名利,超逸脱略,交游甚广,但因事受牵连,被贬谪离京,门客琴师董庭兰无奈只能离开长安。董庭兰擅拨七弦琴,很受房琯器重。崔珏有诗道:“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惟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次律是房琯字号)
是年冬天,董庭兰流徙途径商丘,与仍然不得志的高适相逢。临别前,高适以开朗的胸襟,高亢的语调把临别赠言说得激昂豪迈,鼓舞人心。
这就是高适,虽常处贫贱,但性格豪放,气骨硬朗,他从未对未来失去信心。反映到作品中,则往往直抒胸臆,始终给人一种不畏困苦积极向上的力量。
能将别离的感伤,演绎成催人奋进的歌唱,自古以来,没有多少人能做到,何况到了年近天命之时。如此看来,高适的未来可期。
······
其实,爱慕董大的何止房次律、高适?另外一位边塞诗人李颀绝对也是董大的知音。我不打算专章介绍李颀,但既然提到董庭兰,我很愿意在此分享一下李颀的名作《听董大弹胡笳声》,一方面让大家了解下李颀的诗风和笔致,顺便也一起欣赏下董先生出神入化的演奏技艺。
有点长,但值得。
下面让我们暂时穿越回1300多年前的大唐,屏息凝神,静静聆听这首幽邃深挚的佳曲。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蔡女:指蔡文姬。传说她在匈奴时,感胡笳之音,作琴曲《胡笳十八拍》,音乐委婉哀伤,撕裂肝肠。商、角(jué)、羽:各是五音之一。摵(sè)摵:落叶之声。酸:悲痛。乌孙:汉代西域国名。逻(luó)娑(suō):唐时吐蕃首府,即今西藏拉萨。东掖:指门下省。凤凰池:指中书省。青琐门:汉时宫门,这里指唐宫门。高才:指房琯。
弹《胡笳弄》,必提蔡文姬。文姬操琴,琴声哀婉,令胡人、汉使悲切断肠,到了董大手里,会怎样呢?
好家伙,琴声一起,使秋叶都震颤飘落,连山中妖精禁不住也要来偷听。快揉慢拨,轻快低沉,往复回环,声中带情。
听!琴声暗哑悲切,就如失群的雏雁在暗夜发出哀鸣;嘶酸的声调,唱的正是胡儿对母亲的眷恋之情。江河听了波澜不起,鸟雀闻之停止了啼鸣。再听!仿佛乌孙公主远怀故乡,宛如文成公主在拉萨哀怨哭泣。
突然,董大指法一变,幽咽琴声忽转轻快悠扬,忽而大风吹林忽而雨打屋瓦,似迸泉飒飒洒落树梢,如野鹿呦呦鸣叫堂下。
琴音,即心音。就这样,高超的技艺中挟带着充沛的激情,让人听了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就这样,从蔡女到董大,纵然相隔数百年,只一曲佳音,就巧妙地串联起了两者,在祝贺董庭兰的同时,也顺便拍了下房琯的马屁。
房琯后来一度做到宰相,董大后来的轨迹不详,但能收获众多粉丝,并能千古留名,董大此生值得。
再稍稍说一下李颀的诗。
与激昂高蹈总体洋溢着乐观主义情绪的盛唐边塞诗人相比,李颀算是一个另类。他反对开疆兴战,没有立功边塞的梦想,更多的是厌战和反思,所以他的作品没有英雄主义的苍凉壮阔,反而常常对穷兵黩武、视民众为草芥的战争行为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并加以无情的讽刺。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古从军行》)、“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古意》),就是明证。
下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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