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城市里的毛细血管中去发现城市的奥秘,或许是了解一座城市最便捷的方式。史明智 (Rob Schmitz) 的著述《长乐路》就是获取便捷方式的指导手册。
从王笛的《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到阎云翔的《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这些被归属在“社会科学“类别的图书一直在我的视野中。在这些被我称之为社会分析或是田野调查的书籍中,其实一直有费孝通先生《江村经济》这本书的影子。可以这样说,这些学者大家试图以理性的眼光和方式去分析我们所处的环境与生活。借助这些书所指引的路径我们可以轻易的走进一座城市的茶馆中,走进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村家庭中,顺着学者大家的手指看到我们可以看到的那部分环境与生活。更确切的说,我们可以看到的只是曾经发生过的生活与环境。横贯在我们的所见与所想之间的还有一个不可逾越的时间间隔。这个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想从多个角度去理解这个国家和当下生活的人不在少数。也许我们个人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里,连自己都兼顾不到,实在是很难拿出时间来说说自己与时代、与某一个城市的故事。这种遗憾在何伟的《江城》和《寻路中国》出现后被暂时的弥补了。在何伟的著述之后,”非虚构写作”这个概念被我们所认识到。
现在《长乐路》中,我们可以再次领略了“非虚构写作”的精彩与技术含量。我之所以提及“技术含量”这个词语,乃是在这本书中的内容背后的作者-----史明智的好奇与观察,并非是人人都具备的特质。
长乐路长约3.2公里。
在地图上,长乐路是一段很短的波浪线,位于上海市中心地标人民广场的西南方。我的家在波浪线的最西端。从窗口向下望,树叶堆成的华盖常年都在两层楼高处徘徊。
中国极少有这般绿树成荫的街道。19世纪中叶,当欧美国家瓜分这座城市、划界而治时,法国人在租界里种下了这些梧桐。将近一个世纪后,法国人走了,树留了下来。日本人曾轰炸并占领过上海一段时间,但最终他们也从这座城市撤离,梧桐完好无损。随后,共产党来了,经历了“文化大革命”、阶级斗争,很多人英年早逝。这些树依旧傲然挺立。
《长乐路》是这样开始叙述一条不那么知名的街道。也就从这里开始,史明智暗示了在他在观察长乐路上发生的故事所需要的时间跨度,随后史明智开始走进这条街道,并逐个敲开每一扇紧闭的门,并在主人的引领下登堂入室,倾听每一位愿意敞开心扉的人说起他的故事、家人的故事、家族的故事。我在前文中所讲的《长乐路》这本书包含的“技术含量”主要就是指这种敲开心门的能力。我相信在《长乐路》中所记述的人与故事,只是史明智所搜集的材料中很少的一部分,可能大部分资料中人与故事仅仅是有上文而无下文不得不放弃掉。这条长度为3.2公里的街道正如当下的中国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连同在这条街上生活的人一样。
观察长乐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没有人的存在,那么这条街道乏善可陈。当我们跟随着史明智走进在这条街上“讨生活”的人时,这条街道一下子就生猛与活泛起来。即便这条街道上的生活依然还停留在某一种”体制”中,但这里生活的人还是可以在体制中寻找到合适的方式,顺应着各种的变化,并努力让各自的生活安然度过。《长乐路》的故事是从“体制”说起的,但我们在随后的情节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人以游离在体制之外的方式展开各自的生活的。“体制”无处不在,但已经无法牢牢掌控每一个个体。个体在“体制”的阴影和角落里暗自生长,并获得各自的悲欢离合。
在每一次登堂入室的倾听中,史明智显然走进了长乐路的历史中,而不会仅仅停留在他当下所处的时间里,在那些已经过去的历史里,长乐路上的悲欢离合会被人承接下来,相信读者都会在这些悲欢离合中发现与自己相关的重叠部分。在史明智所看到的长乐路的历史中,有关“一盒信”为代表的故事是最为让人动容的。在那些信中,一个家庭的五十年时间被拼接起来,逐步形成了长乐路上让人唏嘘的故事之一。而这“一盒信”的背后,也正是上海这座城市的五十年时间的具体影像。在一家人的身上,时代的巨变与带来的创伤才会一览无余,也就是这样的故事,才会对读者有具体的意义。“一盒信”的故事恰恰是对“体制”这个词语概念最生动的阐释。哪怕在新千年时代,长乐路上发生的人与事已经逐步脱离体制的束缚,但并不妨碍让读者看到“体制”是如何束缚每一个人的这个过程与演变。
在阅读《长乐路》这本书时,史明智难免会透露出一点点有关其个人的信息来,尽管他在努力控制这些信息的展现,以免喧宾夺主。史明智与中国的相逢和何伟与中国的相遇是非常相似的,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史明智和何伟都是作为“和平工作队”的成员先后来到中国,只不过史明智去了成都,何伟去了涪陵。在那里他们教授英文,并学习了中文。在那时,史明智可能与何伟一样,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并对个人的生活充满疑惑。他们那时对中国的好奇大多是用来填补个人的空虚的。只不过对于这种好奇,他们过于认真了!也就有了现在我们读到的何伟的《中国三部曲》和史明智的《长乐路》。
我无意评价这两位作者的著述本身,相反我更愿意评价他们对于生活的认真。何伟在写出《中国三部曲》后曾谈及“非虚构写作”的方法,这些方法如果放置在《长乐路》的内容中去对比,只能说史明智更愿意贴近人去进行“非虚构创作”。在何伟的著述中,读者会看到“当下时间”是如何被何伟记录下来,而在史明智的笔下,“当下时间”和“历史时间”是以彼此交错的方式进行着。这两种不同性质的时间走着走着,就重合在一起了。这一点对于阅读《长乐路》的读者而言,是一种沉重和惊喜并行的体验。
一条街道就是一座城市的毛细血管。在这条街道上过往的人和生活的人就像是血管中流淌的血液一样,他们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翻滚着。有些人要么像动脉血液一样喷涌而出,有些人要么像静脉血液一样无声无息回到出发地。这条街道上的每一棵法国梧桐树下,每一座建筑物中,每一扇门背后,每一个人的命运与生活都是随机发生着,而导致这些随机发生的机制被我们称之为“体制”。体制是灰色和冰冷的,只有人的生活才是鲜活。这里使用”鲜活"这个词语并非代表着那些人的生活和故事是明亮和光鲜,“鲜活”也涵盖了所有的悲喜交加,在不能以更准确的词语形容前,只能以这样有动感的词语来描述我们对于长乐路上所发生的一切进行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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