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曾经是窑子里的姐儿。
横波乳名二丫头,金陵人,二丫头小时候家境尚可,从祖上传下来的小小临街一间房舍,后院做磨豆腐的场地搭着自己家里住,前院开着小小一间门脸,年节时还能雇下一两个人帮忙,日子在老百姓也就算过的了。豆腐房的邻居是个老秀才,老秀才屡考不中,家业慢慢的败了,后来又迷上抽烟气死老妻直至连孙子满月得的金锁都当了,儿子没法就出去跑生意,老秀才只得给几个童子开蒙换几个钱度日。二丫头的哥哥在跟老秀才开蒙,爹娘经常支使她到老秀才家送些豆干,豆汁什么的,老秀才看这丫头别的尚可,眉眼生的倒是漂亮,言谈也伶俐,无事竟也愿教她几个字。老秀才那里的学生多是什么豆腐店粮店铁匠家的孩子,没有指望读书做宰的,要求不高,虽也拜过了孔圣,老秀才还是更自由些,内容不全是论语孟子的道理,也讲徐霞客,也讲些志怪故事,俚俗野史与小子们听。二丫头的大姐姐十二岁时,出落得纤细灵巧,一日上街买菜被县令家的衙内看上了要抬回去做妾,合家虽没这个想头,事情已然如此,只能给大姐打点起来过一日就抬进去了。半年后衙内娶妻,看大姐受衙内喜欢只不动声色,从陪嫁里抬了两个貌美新鲜的,慢慢将衙内拢了过去,大姐生子时给了接生婆二十两银子,难产去了。
再后来,南边一场旱灾,三斤粮食二丫头跟着京城下来买人的婆子走了,带着未来的。老秀才悬梁在教书的屋子里,桌上写着: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菜人哀》·屈大均
到了北京,有妓院的婆子验看她的口齿“三斤小米买的,这货色可不赖”给吃了顿饱饭,教了规矩:一不准逃跑,二不准热客,三不准甩客,四不准接官场、窑皮子,五不准“开盘”时“偷活”,六不准私藏钱,七不准倒贴热客,八不准犯“八大块”说丧气话。买的人里头二丫头有好几个,因她姓阮,大家就混叫她阿阮。有个管事的人称李妈妈的,她喜欢阿阮不愁苦,没别个女孩刚被卖到楼里那样背晦样子,楼里姑娘大都是小时候买进来细细调教的,跟在大的姐姐跟前一是服侍,也是学习怎样待人接物,客人难缠怎样应对,再也是差不多年纪时候就有一批潜在客人在手里;更有跟姐姐有了情分,姐姐介绍靠谱的客人给妹妹这缘故。李妈妈喜欢她让她规矩学完了跟着现下正火的姐儿李月映身边,
“丫头,可别说你李姨不疼你,你姐是个有本事的,我看你也是个料子,好好跟你姐身边学着没亏吃。”
“知道了妈妈,丫头知道您好呢”阿阮糯糯道; 李姨奇怪“丫头,你是在南边买来的,南边遭灾是怎么个景?,” “妈妈,天总是冷,地里没粮食,钦差大臣说金陵城富庶,要紧着要紧地方。家里本来有些豆饼能支撑一个月,可是族里老人说这场灾不是个把月能过去的,我想着我留家没什么用,先给换成粮食还能给家里省下一个人的饭,我那时候其实还好,回来路上买人就几两小米了,还好我卖的早,道上河里有死人,路上妈妈们都不给掀帘子,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怎么可怜就赶上这世道,你走时家里有什么人,”“爹娘,我哥,本来还有个姐姐的,难产去了”又说:“没饭吃没个娘饿死的道理才把我卖了的,我哥很高可以护得住粮食,他们问清楚我卖北京来了,说好了要是灾还不好他们就往北京来,灾过去了就卖两年豆腐过来接我,我家从我爷爷就买豆腐了,我家豆腐可好吃了。”
外边饿死万人不碍妓院的生意,楼里悬挂许多花灯,小子们每日早早的给点上,门前车马轰雷,在横波眼里每日都像过节一样。李月映年15,正式挂牌在豆蔻时节,梳拢她的是郡王府的贝勒爷,贝勒年纪不大,很捧着她,月映也就顺势成了头牌,楼里给她住的屋子设卧榻横几,房中陈列精雅,燃着倒流香的香炉,挂着唐寅的美人画,插屏中供着各色鲜花不断,掩映多姿,竟是个南边妆饰。李妈妈领着二丫头给李月映磕头时候她正穿茉莉花玩,半响,仔细将手串绕在腕子上边道:“妈妈贵脚踏贱地,什么事劳烦您来一趟?”
“真是姐儿的一张嘴,这不是南边采买的回来了,都是饥荒没什么好货,后面教了会子规矩,这个我看还强点,给李姐儿看看有没有福气留身边使唤。” 李妈妈笑着。
“留下吧,跟小星做个伴就叫”,说着,看了这丫头一眼,笑了“这丫头生的有点趣味,怪道您老送我这来,丫头,有名字不”
“回姐姐,大家都叫我阿阮,”
“这吴侬软语却是好听,你那名不赖,不改了罢”,阿阮给磕了头不提。
转眼四年过去,那位贝勒爷也娶了妻,家中的福晋也生下了孩子,正是时候要给月映赎身出去,卖身契都烧了,只等个好日子接她出去才显得郑重,楼里姐姐妹妹络绎道喜不绝,月映一一谢过了,晚间无人拉着小星和阿阮说“我算出头了,有话跟你俩说说,也不妄咱姐三个的缘分,我从小跟的贝勒爷,他那时候才是毛头小伙子呐,贝勒爷虽喜欢我却没成亲,我要是出去就得成王妃跟福晋的眼中钉,他那时候少年情热可说话也没个分量,如今贝勒也娶妻生子了,差事也有了,我俩好也有几年日子,这才是水到渠成 ,咱们沦落到这怎么也说不上命好,老天爷不给自己挣,贤良淑德那是给太太小姐的,真感情等赎身出去再说,这里头的都是鬼呢。嫖客,哼,那是客!总归得心里有成算”。小星唯唯称是,阿阮笑嘻嘻挽住月映的手, “阿姐,虽舍不得你,这是大喜日子,咱们行院人家还能出息过姐姐你?贝勒爷对姐姐情深义重谁不看在眼里,要我说姐姐且在外边松散几年过两年当家作主的日子好好松快松快,等贝勒爷成了郡王,姐姐自然进得府去,日后姐姐要是怀了胎,那说不得能得个侧福晋呢”, “你这嘴那天不抹了两斤蜜来,真个傻丫头,且不说别的就满汉不婚这一条,我多少出息的心也得熄了,你俩平常读书做功课,也得分点心在外头上,这满人虽得了天下,满族女子却粗笨,他们都更喜欢我们呢”,月映自嘲:“我如今也不知亡国恨了,恨他们干什么,他们不来难道就过的好了?我家还不是明朝的官兵弄得家破人亡的”,啰啰嗦嗦难得姐妹谈心的话。 四月二十三,贝勒六人台的轿子吹吹打打把李月映抬到了宝山胡同的一处院子,那是又一段故事了。
阿阮吃了楼里几年的饭,养的差不多了。楼里鸨子私底下瞧着阿阮,楼里秘法养出来的细嫩皮肤,这法子楼里姑娘都用,她偏就比大家都白,难怪家里是做豆腐的,十三岁,聘聘婷婷,初初有了少女的身姿,行动时就很有几分婀娜,眉长长的是远处青山的黛色,眼睛狭长,仿佛一汪水银养着黑珍珠,虽无千娇百媚也有三分秀色,哈,也是块好肉。 于是阿阮给自己起了个名,以前老秀才就逗过阿阮‘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后来有姐姐讲过柳如是我见青山,阿阮索性给自己起名横波,阮横波。
跟李月映身边,虽然李姐儿是给贝勒爷包了的,并不是就不见人了,有时候大人们相邀,弹两首曲子还是推不得的,一来二去,横波就被看在了客人的眼里。日常有位客商叫吴莲山的来看横波殷勤的很,听说是徽商,年龄二十五六岁,已经离家十一年了,刚从日本回来,身家丰厚,此次来京是来拉关系的,前朝的自认就算断了,新朝的却还没得个庇护,家里派他来寻摸机会,这吴莲山来北京后经常各个楼子里摆宴,大笔钱撒下去慢慢往贵人身边蹭。那人倒是喜欢横波,可这京城也不是钱多就行的,横波南边长大,一口吴侬软语楼里的妈妈也没让改,唱曲子有另一分味道,出阁那日,戴着金镶紫英坠子,藕丝对襟衫,白纱镶边裙,裙下是一对红鸳鸯尖尖俏俏小脚,摇摇摆摆走进来纳福给,软软唱了段曲子,小国舅想占个尖儿,吴莲山一个商人,乐呵呵把账结了就是了。
常言“风流茶说和,酒是色媒人”,几杯酒横波两朵桃花上脸,黛眉低横,此后小国舅也痴缠了两个月,金银流水不迭,喜得鸨子搂着她喊心肝儿,再就慢慢撒开手了,得喜欢时横波没少跟小舅爷的朋友们交接,小国舅让横波待客的时候也有,因此虽小舅爷淡了,倒也不愁身价。鸨子也不埋怨横波,她也知道,就是个天仙给那国舅稀罕俩月也就是寻常了,这怪不得他。再半年,吴莲山事情了了,二百两白银包了横波两个月,“妹儿,叫声哥哥儿听听,哥哥给你带珠子来,南洋的好大珍珠,给你穿花戴。”横波笑着斜看他一眼,把鞋脱了一只,那床炕上铺的厚厚的被褥,熏得扑鼻香,横波仰卧枕上,只不言语,那吴哥哥欺上身去,一时无限春光。话说这两个人凑一起那叫个言和意顺,实在恩爱,只是微商是要走生意的, 在京城不是长久之计,家里的管事再一再二催促,吴莲山在俩人玩耍时就有些提不起兴致来,他想带横波走,可之前横波言语间意思是想留在京城等她父母的消息的,就有些拿不准,悄悄把这话与鸨子说了。那鸨子喜道,“嗨,我看您这两日神思不属正担心您腻烦了阮姐儿了呢,您可是犯了傻了,且不说那灾死了有多少人未必活着,就算活着自打遭了灾也有个六七年了, 她那父母兄弟若是有心爬也爬来了,这事我看得多了,别管是好赌把女儿输出去了还是饥荒没法子,再来赎自家女儿的那是凤毛麟角,反正我一辈子再楼里是没见过,行了,这事交给我您就等好吧,保管姐欢欢喜喜的跟您走,啊呀哪见过您这么重情重义的,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姐跟了您可是走了大运了。”。后来鸨子拿这话再三劝她,横波只是不听,鸨子气她不识抬举打她,她也只是哭;还是改叫灵韵的小星把李月映叫来骂了她一顿,横波抱着姐姐哭了一场也就认了。
走时候,楼上每扇窗户都挤着着娇娇艳艳的姐儿,楼前大大小小的灯笼,吴莲山请的乐队一路吹吹打打,横波坐在轿子里,满眼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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