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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娟是在早上8点半下的葬,土葬。墓地是前几年她自己买好的,在县郊后龙山南面的坡上,就葬在阿林爸的旁边。时间则是阿杰媳妇找人挑的。
雪娟刚过世那天下午,阿杰就让阿娇带了两只土鸡、几斤鸡蛋和三斤排骨去找住在几条巷子外的韦神婆挑下葬的时辰。他自己则留在家里,想着赶在亲戚们来之前找到雪娟藏起来的存折。
阿娇有些气恼,又有些伤心和无奈。
尽管她和阿杰结婚之前也是找的这个韦神婆看的两人的八字,尽管韦神婆还说过他们二人八字很合,婚后必定美满幸福,可眼前家婆过世的伤心还是盖过了她对神婆“神”嘴不灵的怀疑,阿娇还是拎上东西去了。
凌晨3点12分,天地阴气凝聚,有利于阴使给亡魂引路,让她快点魂归地府,转世投胎。神婆半眯着眼,双手手心朝上地搭在她盘坐的膝盖上,左右手的大拇指都分别煞有介事地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节上来回移动,有点像思月小时候做数学计算题时数手指的样子。
阿娇一边想着女儿思月,一边小声说着,3点……人手恐怕不够。
这是实话,这两天的来客没多少人,那些被阿杰借钱借到怕的远房亲戚更是没几个露面的。从老家赶来的小叔、大伯由小舅、大舅陪着,在里屋拉家常。街坊们来的就更不多了,零星的三五个阿杰管他们叫叔叫姨的则坐在门口临时搭建起的篷布下,勉强凑成一桌麻将。
都说白事看人品,这话一点也不差,那些背地里说阿杰好赌滥嫖的话这些年阿娇明里暗里听了不少,听得多了她自己都麻木了,阿杰更是早已不在乎,她知道他在乎的是来了多少人,能收多少钱,最重要的是,婆婆那本存折里的钱到底是几位数。
还有没有其他时间。阿娇弱弱地问了一句。
计算式的手势又开始以阿娇看不懂的规律移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韦神婆道,那只能是8点43分了,不能再晚了。
喂,神婆说有两个时间,一个是凌晨3点,另一个是早上8点43。阿娇给阿杰打了个电话。
8点43。
果然和阿娇预料的结果一样,只是阿杰的口气不太好,话没说完他就挂了。显然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阿娇回到家,堂屋已经被闻讯赶来的舅舅和舅妈们帮忙布置成了灵堂,白烛燃起,白事的氛围瞬间被烘托了起来。高桌子抬到了里屋,两个竹圈椅和几个藤编的小矮板凳则被拿到了外面,以便来客休息。深红色的柏木的棺木摆在了堂屋的正中央,阿杰本来想用松木的板材,因为那比柏木的要便宜。后来两个舅舅说要出棺木的钱,所以才选了柏木。这是后来阿娇和小舅妈一起准备晚饭的时候听小舅妈说的。
棺木表面淡淡的桐油味还残留在空气当中,让阿娇有些不适应,她在人群中搜索着阿杰的身影,但好几次都没有看到他。
棺材头正冲着的香案上摆着的那对白蜡烛有阿娇的两根手指头那么粗,三个空碗和三个空酒杯依次摆放,每个碗里都放着一个白瓷勺,勺把冲外,碗边则分别放着双筷子,筷头则冲里。还有三个小巧的贡盘里则分别摆着四个小香梨,那是雪娟生前最喜欢的水果。
守灵的那两晚,跳大神的神公神婆们配合默契,像极了一个专业的带有主唱的打击乐队。他们有一个打钹的,一个拉二胡的,一个吹唢呐兼敲鼓的,并且这三人还兼着合声的部分,当然主角还是那个个主唱兼独舞的。
那些上面画有鬼画符似的黄纸时不时被主跳撒在空中,落得满地都是,有几张不慎散落在燃着的蜡烛上方,吓得阿娇差点扑过去。好在那个神婆有经验,大袖轻轻一甩,黄纸便被气流带偏了方向,轻飘飘地掉落旁边的地板上。
这样的场景阿杰在他继父过世的时候见过,这一整套流程他也并不陌生。
什么神仙引路,什么鬼差开道,谁都没死过,又有谁能证明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阿杰心里恨恨地笑道。
继父是个小学老师,老实巴交的,虽然比雪娟大了差不多十岁,但好在他工作稳定,人也实在,雪娟这才同意嫁给他。当年阿杰已经六七岁了,雪娟要再婚,外婆怕男方嫌弃雪娟,便出主意把阿杰过继给刚结婚没多久但还没孩子的小舅。
灯光照着堂屋里的四面墙,有点泛白。是的,尽管是在大白天,背阴的堂屋需要一直开着灯才能看清楚屋内的情况。门口正冲着的墙上挂着雪娟的黑白遗像,短发,微微发福的脸庞,还有那些因为常年操心长出的皱纹。
雪娟和阿杰的外婆长得很像,阿杰一看到这张相片就想起了外婆。外婆最疼他这个外孙。小的时候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留给阿杰。
但即使是这样,阿杰也不能原谅外婆和雪娟曾经将他过继给小舅和小舅妈的事。
小舅妈人其实挺好的,刚过继过去的时候,总怕他吃不饱,穿不暖。但她再好也不是亲妈。所以阿杰在过继后总是故意捣蛋,上学的时候不是和同学打架就是逃学去河边偷人家的鸭子,然后每周外婆来看他的时候就会偷偷跟外婆告状说小舅妈做饭从来不让他吃肉。
结果如阿杰所愿,外婆把小舅和小舅妈训了一顿,还塞给他一些钱,后来没多久又做主把他从小舅那接回来,送回到雪娟这个亲妈身边。
外婆过世前几个月曾偷偷把阿杰一个人叫身边,又给他塞了几千块钱,让他好好过日子。这让阿杰更加坚定雪娟那本存有她多年养老金的存折里还是有相当可观的数字余额的。
待亲友们散尽,阿杰和媳妇和闺女思月一起从坟上回到家时还不到10点半,思月收拾收拾自己去学校了。
堂屋里,前两晚的烟熏缭绕和人声杂乱跟现在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棺木被抬上山,下了葬,原来摆在堂屋的桌椅还没来得及从其他房间搬回来,现在那里显得越发地空。
堂屋的灯一直亮着,却没有屋外的阳光亮。阿杰不顾连日来的疲累,连头上的孝布都没扯就迫不及地进到雪娟她的房间翻箱倒柜起来。
雪娟的卧室弥漫着一股久病老人卧床的气味,颓丧而毫无生气,床边用来挂续命营养液的铁架子被挪到了窗帘后面,只露出三条腿。窗户是紧闭着的,她说窗户外的日光刺眼,所以窗纱一直都是拉着的。
床、床头柜、衣柜,这些就是卧室里的全部家具,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床上蜷着的皱皱的被窝还是她闭眼那天的模样,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那天小舅妈在卧室里陪着雪娟说话,那会儿雪娟几乎没什么意识了,眼睛看似睁着,但已经认不出人,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小舅妈把耳朵凑上前去,也只是勉强能听清几个“杰”字和“林”字。她知道她就算快闭眼了,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两个让她操了大半辈子心的儿子。
那会儿阿杰在堂屋和大舅小舅聊天,没一会儿,小舅妈出来说阿杰,你妈过身了。
终于……这是阿杰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他一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没有停顿,没有眼泪,也没有错愕和惊慌失措,在脑里预演了无数遍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心里更像是松了口气,进屋的脚步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
从前两个星期开始,雪娟清醒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了,就算是醒着的时候,眼珠子也只是偶尔才转动一下,床边装着营养液的瓶子高高地挂在铁架子上,正一滴一滴地顺着冰凉的管子流进雪娟的身体里,像极了她一点一点在流逝的生命。
阿杰知道,时间快到了。
棺材和寿衣就是在几天前备下的。接下来,是一套完整的白事流程……
按当地的规则,要停棺三天,第三天就要上山(下葬)了,具体时间还得找人看,定好时间后会再通知亲戚朋友。
当阿杰毫不费力地把轻得皮包骨的雪娟从床上抱下来,放到堂屋的棺材里,然后吩咐媳妇阿娇和小舅妈一起给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之后,他自己则退到一边,在半个月前建好的“兄弟姐妹群”里发了条消息:我从此没有妈了!后面跟着的是一排哭泣的表情符号。
如他所料,没多久,一条接一条“表哥节哀顺便”、“老人什么时候上山(下葬),我争取赶回去”的信息出现在群里。阿杰一边数着群里回复的人数,一边心算着这回能收多少礼金。
阿杰两天前是怎么划拉兄弟姐妹群里回复的人数,现在就是怎么划拉雪娟床头柜里的东西的。
掉了漆的床头柜的抽屉里乱糟糟地放着几根老旧手机的充电线,下面是一些前几年买药的单子、医院的化验单子,这些年吃的药的说明书,还有几粒长得不一样但是都粘了灰的四眼钮扣,都被阿杰无情地扒拉开。声音“刷刷”的,在窗户始终紧闭的安静的卧房里显得很不和谐。
床头柜有些年头了,乳白色的面板周边的封边的皮已经出现脱皮的情况,抽屉跟柜体间的抽拉也不那么顺畅,发涩且阻滞的作用力让阿杰有些不耐烦。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阿杰气气地把抽屉甩归位,发出“嘭”的一声。但他仍不气馁地去转过身去开那个靠着墙的老式双开门木衣柜。
就在他打开衣柜门的一刹那,满柜的衣物倾泻而下。
阿杰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用手去扶,最后他发现想把还没有倒下的衣服堆扶稳也是徒劳,所以干脆把里面横隔板上的所有衣服一股脑儿地全扒拉下来。这多少带着点气恼的意味。
有两件雪娟穿了有年头的杂色旧毛衣从衣服堆里露出来 ,熟悉又显眼,那是阿杰和阿林兄弟俩穿小的毛衣拆下的线重新织的,不但肘部都破了洞,摸起来又硬又没有弹性。没有了雪娟矮胖的身体在里面支撑,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漏气又千疮百孔的阿杰的回忆。
阿杰在小山堆一样的旧衣物里翻找着,不一会儿就翻得有些累了,他重重地坐在雪娟的床沿上,点燃一颗烟抽起来。一些不太清晰的片断开始闪现在阿杰的脑海里。
妈,明天我想买双新球鞋去学校,明天有体育课,老师说了要穿运动鞋。
解放鞋就是运动鞋。雪娟没有看阿杰,只顾忙着将自己手上的白萝卜削了皮,再切成片。她要赶在做午饭之前把这些萝卜片都腌上,这样下午孩子们上学前她就可以拿到学校门口去摆摊,算上放学还能卖上两轮。
家里有两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吃的用的,两口子都是紧着他们来,每年衣服鞋袜也换得勤,还有学费、生活费……光靠阿林爸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不够开支。
那些萝卜皮在雪娟麻利的动作下一片接一片地掉落到地上,堆积起来。
阿杰知道他那个小小的想要双新鞋的愿望就像这萝卜皮一样,被雪娟当成不值一提的垃圾,一会儿就得统统扔掉。
有节奏的“嗞—嗞—”的削皮声很快被轻微的“当—当—”的菜刀与菜板的撞击声所代替。那些成个白白胖胖的萝卜被切成了片和丝,泡在一个装着调好的糖酸汁的大大的玻璃罐里。
阿杰攥紧了拳头咬着牙转过身走开了,他没有再回头。
那是阿杰上职高时候的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是他抢劫被判刑前,最后一次开口跟雪娟要钱买东西。
那时候弟弟阿林才上初二。
阿林?他现在在监狱应该还好吧……他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在里面被人欺负,吃的不是剩的就是馊的,睡觉的床铺永远是最阴、光线最不好的位置,但那能怪谁,谁让他们的爹妈没钱打点呢!
监狱里的人都不是善茬,一旦摸准了进来的人没人给撑腰,怎么欺负你都只能受着。
阿林这个笨卵仔,第一次出来之后就应该像我一样装可怜就好了,老妈有退休金,外婆单位倒闭时分得的地皮也给了老妈,哭一次到手千把块,不比你费劲扒拉地去坑蒙拐骗容易吗?还没有风险。非要逞能去搞什么工程,现在好了,被人告你诈骗,一判又是好几年。
如果不是那天老妈说什么都不给他钱去买鞋,弄得他在体育课上被老师点名,被同学们嘲笑,他后来就不会为了搞钱而去抢劫一个穷赶马车的!
那天,阿杰以为他计划得非常周密,他先是趁雪娟外出的时候偷了她那把削皮的水果刀。那刀小巧还锋利,便于藏身,同时他也跟弟弟阿林说好了,那个马车佬会在挨着信用社的那个路口一边休息一边等活儿。那个位置人少且不显眼,等他从背后掏刀抵住马车佬的后腰时,阿林就去摸他的上衣口袋——他观察过他就是把钱放在那儿的。
后来可想而知,虽然当时他们都未成年,但持刀抢劫是重罪,并且在与他们搏斗的过程中,马车佬被阿杰带的刀所伤,结果是,他被判了十三年,阿林被判了六年。
十三年后,他已经三十岁了。刑满释放的那天,雪娟拿着一兜子的芒果去接他,他第一句话说得冷冷的:十几年没吃过甜的,再吃已经不习惯了。
他算准了他这么说雪娟会难过,会自责,会后悔当初为了那几元钱而让她的两个儿子走上犯罪的道路。
果然,这招奏效了,从那以后,雪娟对阿杰的愧疚变成了几乎有求必应,大到自建的4层楼房里的楼层和房间他随便挑,想要哪个要哪个,小到考驾照、买二手车跑客运……甚至还给他骗来了一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媳妇。
是的,阿娇其实算是雪娟骗来的。当年雪娟是这么跟媒人和阿娇的父母说的,她说阿杰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不但人长得帅,而且还在外县做小学老师,最近正托关系把他调回来。
老妈那张嘴啊,看来阿林也是得了她的真传!真是不辱家风!!
阿林虽然先出来了,但是没想到在少管所里认识了一个诈骗犯,用阿林的原话说,那个人是个神人,门路广得很,如果能跟着他混,以后发家致富买别墅都不是问题!!!
你怎么在这?家里还要收拾呢!媳妇阿娇站在门口,眼睛还有些红肿。雪娟这个婆婆虽然不太靠谱,但是对她这个媳妇和唯一的外孙女是真的好。孩子的学费、换季的衣服都是她这个做婆婆的掏的,老公又赌又嫖,好吃懒做,如果不是因为婆婆,也为了女儿的学业不受影响,她早就跟阿杰离婚了。
老妈那本退休金的存折,你见过没有?阿杰这回把烟卷叼在了嘴角,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烟卷随着他的嘴唇一动一动的,阿娇生怕它掉下来烫到他的手背。
阿杰这话时没有看她,而是扭过头在屋里扫射着有可能放有存折的地方,手上又开始了翻找的动作。
老旧衣柜那些被遗忘和封存的角落里,不断地有老旧的袜子、内衣裤被翻出来、扔到地上……
钱都被折腾完了,妈手里哪还有什么钱?阿娇有些生气。
不可能!阿林还没有出来,她肯定藏着一笔钱,等阿林出来了给他讨老婆、买房子的!!
阿杰算得精,他知道老妈在知道自己生病之后肯定偷偷攒了一笔,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再想从老妈那里骗钱已经越来越难了。
阿林嘴巴虽然油,但是他从来不坑家里面的人。你连兄弟的钱都想吞!简直不是人!!阿娇气急了说了句难听的,随后扭头就走了。阿杰为自己找借口的行为阿娇早已习以为常,话不投机半句多是她目前婚姻的常态。她只是有点可怜这个接触不多的小叔子。
什么兄弟?!同妈不同爹,后爹不在了,现在老妈也不在了,我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阿林那么能说会道,就算以后出来了,就凭他那张能把树上的猴子骗下来杀了吃的油嘴,根本不需要老妈的退休金!
前两年阿林说他正和人合伙弄一个什么公路工程,等工程结束,甲方一付款项,够全家去北京玩个一礼拜,然后去上海过年的!
阿林这小子想要空手套白狼!哼!如果没被抓住,现在他也是挣了大钱的!等他出来,我还怕他惦记我这点钱呢!再说了这几年阿林在里面,老妈都是我照顾的,就算老妈把钱留给他,我就拿了怎么了?!
想到这里,阿杰手上的动作更快了,衣柜里没有,枕头下没有,枕头套里没有,被套里没有,每一件不管是春天的还是冬天的衣服,凡是有口袋的,甚至那些贴身穿的背心和内裤都被阿杰翻出来检查看有没有雪娟自己缝的暗兜。但是,什么都没有。
阿杰又颓然地坐回到床沿,又点起了一颗烟,想着难道这几年问老妈子要的这些钱,真的把她掏空了?
算了,白事收的礼金也有个一万出头,空出来的房间也可以出租,还有……
“笃笃笃……”
这时有人敲门,阿杰本来还等着阿娇去应门,可阿娇在后面的厨房收拾着,没听到。
谁啊?阿杰没好气地大声问道。
邮电局的,有你们家的挂号信。
门开了,阿杰叼着烟从门缝里接过信,看了看上面的邮戳和地址,是前天从天河监狱寄出来的。
是阿林。
“老大,老妈这些年多亏有你和大嫂在照顾。现在老妈不在了,就剩下我们兄弟两个了。我之前存了些钱,托人在乡下买了个小农场,还有几头牛和一个鱼塘,本来打算做农家乐给老妈养老的,没想到我又进来了。合同和存折被老妈粘在你房间的床板下了,我不在这段时间你就先经营着吧,赚的钱就当给侄女的学费了。”
落款是——弟: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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