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海南竟然已经有24个年头了。
上一次回岳阳老家,找儿时最好的朋友聊天。一聊就是两个小时。
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海阔天空地胡侃。当他问我在海南应该经历了很多事情,干嘛不写下来的时候,我心虚地笑了。
朋友的名字叫做小胖。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胖过。就像我离开家乡24年一样,总是觉得没有那么久,好像不太真实。或许他也胖,或者也胖过吧,只是我感觉他不胖而已。
但不管我的感觉如何,我离开家乡定居海南确确实实有24年了。记忆会失真,时间却真实存在,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太多的铁证,不容置疑。
远离家乡的人,必然想家。小胖没有到过海边,没有眺望过大海,我不知道海对于他是什么概念?倘使他知道,我在海边常常极目远眺家乡方向的时候,是不是会在心里对于海有不一样的理解?
海是江湖河水的故乡,水有归处,人也应该有归处。而归处并不总会让人心安。我一年大概也要回一两次家乡,但在家乡只住了一两个星期,就又会想海南。因为海南也有家,而在海南呆的时间稍长就又想念家乡。我早些年心里就有这种矛盾。随着岁月流逝,这种矛盾慢慢产生了割裂,在时间的张望下,裂缝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亮。明亮的地方就有了痛感——比如火在身体上燎起水泡,水泡越明亮,痛感就越强烈。
我常常觉得,人在年龄和阅历增长以后,会把生命中一些不经意的和无足轻重的事情遗忘,然后又在某个时刻记起来,选取某些鲜活起来的节点来郑重其事地概叹人生。
小胖是残疾人。他六、七岁时大约得了什么病,双脚就残疾了,两只拐杖代替了双脚。只是我在小时候从来就没有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甚至有些嫉妒他。
比如他在病痛的时候,不能够像我一样疯玩,就会躺在床上看很多书,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有一次我作文得了一个大奖,老师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你这一次作文得了大奖,是因为你跟小胖是最好的朋友,在他的影响下才取得的成绩。”
我家门口大地坪上,靠近路边西南角的地方用水泥板做了一个台子。我们夏夜的时候就躺在水泥台子上乘凉,但更多的时候就把它当成了乒乓球台。小胖的乒乓球打得极好,脚步移动迟缓,但双手却无比灵活。跟他交手的时候,我发一个球以后,就休想再接到他的球,只有捡球的份。还有一些其它我们爱玩的游戏,反倒是他嫌我笨,不想跟我玩,让我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卑。
小胖谈恋爱那会,他正在街上学电器维修。当他跟我说起跟街对面学理发的姑娘接吻了的时候,我觉得新奇,又难以置信,听得面红耳赤,心扑通扑通的跳,就好像自己做了见不到人的事情一样。我那个时候在路上碰到了女同学,可是要躲着走的呀。
我好羡慕他啊!
后来他开书店,取了一个好听的店名《百味书屋》。我们结束了懵懂的少年时代,进入更迷茫的青年,很多时候在书店里都是谈论自己经历过的短短人生,和漫长得看不到边的未来。
有时候他抱怨自己残疾的身体,命运对他太不公平。而我则不以为然,觉得他比我强多了:恋爱谈了几次,女朋友换了好几个;开始开了修理电器店,接着又开书店,有不错的收入。而我呢?不仅仅是口袋空空,而且没有任何女孩子喜欢我。跟他相比,我觉得自己是贫穷的,毫无价值和愚昧的。 “身体好又有什么用?”我常常这么认为。但是因为过于自卑后逆反产生的傲慢,我从来没有把这样的想法告诉过他。
愚顽的人很容易对自己全盘否定,或者莫名其妙地与别人进行比较。不管是不是事实,荒诞地从自己狭小的的角度看世界,然后有理有据地自怨自艾。
但是,有些记忆并不那么荒诞,到现在还会真实地出现在梦里。
记得读完小的时候我和小胖住在一起。夜晚我们经常凝神谛听笛声。那笛声断断续续,但是很悠扬,将夜色吹得更浓、更沉。不知道是哪位住校的老师还是学校附近的居民,不熟练地吹奏的笛声,在那个时期深深浅浅的抚慰着我们的心。 我们太寂寞了。十一、二岁,这实在是一个不应该寂寞的年龄。
放学后的学校空荡荡的,连操场上的篮球架和几根苦楝树都显得那么孤单。只有几个孩子住校,一到晚上,他们就不知道钻到哪里玩去了,只有我和小胖呆在宿舍里。完成不多的作业后,我打来热水帮小胖洗好脚,就只能早早躺在床,眼睛看着天花板,百无聊赖。
我特别想念相距不到四公里远的家。晚上家里的灯泡很昏暗,可是那么温暖;哥哥姐姐的脾气那么差,可是吵架的时候是那么热闹;那么晚了,父亲还在饭桌上独酌的场面看上去那么温馨;母亲又在煮猪食了吧,我好像能够闻到灶上大铁锅里红薯熟了的味道。
星期六晚上回家,母亲问我在学校里怎么样。我没有做声,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母亲有些惊慌,却又只能叹口气。星期一早上,她将菜炒好后装在罐头瓶子里,一边往我书包里塞,一边说:“你不照顾小胖,他怎么办?不能让他这么小就不读书了吧?”
她是世间最好的母亲,温和、体贴、深富同情心。有这样的母亲,家和家乡的概念在我心里格外质朴、温暖和清晰。
二
然而,提到母亲,我还有对自己深深的谴责,以至于在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有几年时间我写不出关于母亲的一个字来。
有一个时期母亲在海南帮我照顾我的小女儿。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劝说母亲回老家,理由是父亲一个人在家太孤单,我不能长期让老两口两地分居。
这应该是我干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了。曾经在一个深夜里,我坐在床边的地上用手猛抽自己的脸,失声痛哭,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件事情。那时候,母亲去世已经两年多了。
父亲酗酒。他本来脾气就坏,醉酒以后变本加厉,经常对母亲不是骂就是打。母亲实在受不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不想让母亲在家里受这样的苦,就跟父亲说小女儿需要照顾,强行将母亲接到了海南。
我在外面话多,回家以后话就少;笑脸和热情给了工作,在家里就很冷漠。后来回想起来,母亲是有些惶恐的,以为是她给我带来了什么麻烦。有一次母亲问我:“你以前很喜欢说笑的,现在怎么话这么少了?”
约摸三、四个月后,我架不住父亲在每次电话里的威胁、哀求,陈述一个人过日子种种不便和艰难,就劝母亲回去。母亲当然不愿意。她说住在海南的这段时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我的说法似乎有些道理:作为儿子,不能生生地把父母亲拆开。父亲已经跟我做过保证,对她以后态度会好。如果以后她要来海南,也很方便,只要给我打电话,我马上给她订机票。
只是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我所说的这个道理是最没有天理和忘恩负义的托词。
把母亲送到机场的时候,母亲眼睛里面含着眼泪,却又害怕我担心,对我硬生生的挤出笑脸来。
她再也没有来过海南。
父亲的坏脾气不见得收敛了多少,但母亲电话里面再也没有向我诉说父亲的对她的打和骂。
母亲去世后,我有一段时间怨恨父亲,也怨恨自己。后来想想,父亲已经得到了惩罚,在他的余生里,再没有一个如此脾气好的,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他了。既然已经惩罚了,他可以得到宽恕。
而我这样的人,因为对母亲的冷漠,因为对母亲受到伤害时的无情,是应该受到天谴的,母亲的在天之灵不会饶恕我。我不害怕惩罚,这是我应得的。当然,我会真诚地忏悔,并且在心里长久为母亲供奉了一尊佛。
这件事情,我没有跟小胖谈起过,实在难以启齿。小胖有时候嫌她母亲唠叨,我很想把我对于母亲的愧疚和悔恨告诉他,让他明白其实他有多幸福,但终究没说。
我觉得,记忆并不总是心理的废墟,它甚至能够重建我们的心理。至少对于我来说,与家乡的记忆有了自己的悔恨以后,我谦卑多了,也诚实起来。
小胖娶妻生子的时候,我到了海南。我们真正疏远起来。每年春节回老家也会跟他和其他儿时伙伴们聚一次,但无非是打打麻将,吃个夜宵,我和小胖连稍稍像样一点的聊天都没有过。有一年,我在打麻将的间隙,很认真地要求他锻炼身体。他有些气恼地说:“我这个样子怎么锻炼?!”我回复:“你怎么就不能锻炼?!”我们之间还是这样,他把自己当残疾人,而我依然把他当正常人。后来他还是锻炼身体了,经历了一次高血压带来的身体危机以后,他很勤奋的撑拐而行,一次比一次走得远。
小胖当然经历了很多苦难。一个残疾人所经历的苦难是一个正常人很难理解的。我读过小胖写的散文,文笔很好,但很凝重,沉闷,这明显和他的心路历程有关。我没有明确指出来过,只是要他多写。他有时候会懒洋洋地回应我,没有兴致提笔。一直以来,他的文笔都比我的要好,心下暗暗为他可惜。我很想告诉他,苦难不是懈怠自己人生的借口,人应该自强不息,这应该成为自己恪守的人生信条,这也是我的座右铭。
我认为,刻意赞美苦难是可耻的。但是,苦难确实可以让人成熟,这是我在经历了一些苦难以后的领悟。苦难让人开始思考哲学层面的东西,探究人生的目的与意义,更重要的是,深刻理解苦难和幸福的本质。
三
小胖从小父亲就去世了,哥哥在刚刚步入青年的时候夭折了,两个叔叔也因为家族的遗传病在青壮年的时候离开了人世,他和他的家族长期浸泡在生离死别的泪水中,更何况他自己还有残疾。
不幸笼罩下的人生,任何心灵鸡汤都是不怀好意和恶毒的。这就是我从来不对他灌输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和想法的原因。我没有他这么坎坷的命运,没有资格告诉他对人生应该抱有乐观的态度。
小胖要我写写在海南的经历,我为什么会心虚?我当然经历了苦难,但和他比起来,我真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吗?
但我把他当做正常人而不是残疾人,不仅仅是从小他就比我强,而且认为这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安慰。很明显我做对了。小胖一直拿我当他最好的朋友,见到我就无比高兴就是足证。
小胖的母亲瘦削而矮小。这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她数十年支撑着这个不幸的、残缺的、风雨飘摇的家。我对她的敬意远远超过其他人。她应该得到所有认识她的人从心底的崇拜和尊重,我认为这一点都不过分。
小胖的妹妹是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有一次,我被拉进一个微信群,很快,她用微信名和我打招呼。因为她的才貌,她是这个有几百个人的微信群里最灿烂的明星,但我不知道。我就问她是谁,微友们立即都嘲笑我的无知。“我是你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妹妹”。她在群里回应我。弄清原来是她的那一刻,我骄傲极了。
我要用一句话叙述有关小胖家庭最美好的部分了,那就是他拥有一位厚道的妻子和一个健美、聪明的儿子。
的的确确,写下这一句,我心里饱含着巨大的幸福和欣慰。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索人生和命运。
命运的不可琢磨让世上最有智慧的人都心生敬畏。往往我们在经历不幸和苦难的时候,对造物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要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为什么要经受这些……
但到最后,我们只能老老实实承受,因为明白了,越挣扎就越痛苦,越逃避就越迷茫,越怨恨就越黑暗。
既然无可抗拒,就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哪怕无法理解造物的意图,我认为这不是荒唐的歧路。因为生命的本质里有幸福,就一定有苦难,反过来说,有苦难,就一定有幸福。调动一下词语的位置,对命运的理解也就不一样了,因为后者蕴藏着生机和希望。
当我回忆起和小胖一起经历过的生活节点、当我在海南24年并不平静的人生里,一再领悟和感叹命运的强大和深不可测的时候,我在海南又想起了家乡。人活着的时候归处是家园故里,当死去以后,灵魂的归处在什么地方?我母亲归去的那个地方是否还有撕裂的痛感?
我静静地倾听着天宇之间和大地深处隐隐传来的答案:不管在哪里,有痛苦,就会一定有快乐,有苦难,就一定会有幸福。
这是不可更改的宇宙心脏遥远脉动,我一次比一次更清晰地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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