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诸多好处中,有一点印象深刻,就是能在平常工作日下班的那个时候吃到晚饭。因为多数时候,在我下班进入小区大门时,已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散步者。而在我忙完晚餐,略显疲惫地坐在餐桌前享用它时,小区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绕着环形林荫路走了几个来回。
初夏,当我在六点左右吃完晚饭时,太阳刚刚降落到西楼楼顶。此时最大的享受就是站在门口树荫下的绿草地上吸一支烟。斜晖从楼阙间射入树林,晚风清凉如洗,吹得人飘飘欲仙。而空气中时不时还会飘来月季和金银花的幽香,令人神清气爽。这个季节,金银花基本完谢,但在绿叶或枯藤间总会开出那么几朵瘦弱、白色的喇叭状小花来,一副倔强而不愿善罢甘休的样子。尽管和娇艳肥大的月季花比起来显得寒碜,有些凄冷,但香味不逊全盛之时。和这些颇具祭奠意味的金银花不同,如今石榴花开,正当其时。石榴的花期较长,深红色的花朵大小适中,开在一人多高的枝条绿叶间,就像簪在美女的浓密乌发上,缺点是没有香味。至少我没嗅到过它的香味。其实,初夏之际还是有不少当令之花如期而开的,比如广玉兰、女贞、栀子、杜鹃、茉莉、夹竹桃。小区里很多杜鹃,是那种矮丛杜鹃,叶形不一,品种有别,有春天开花的,有初夏开花的,颜色十分鲜艳,它们在日暮的昏霭中就像庙堂供案上的烛火。不过,这些花看在眼里总不似春天那种生机勃勃的样子,它们总让人感到虚幻、恍惚、无奈。比如女贞,它那细密的白色花粒有着浓烈的气味,那是一种让人昏昏欲睡、接近幻灭的芳香。特别在阴云笼罩的梅雨季里,它的白色略显惨淡、凄迷。在我眼里,它是专属于梅雨季的花,属于阴雨天的花;再如夹竹桃,这种植于路边的有毒植物,随处可见。它开了谢、谢了开的一丛丛小白花,时常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无足轻重和有害,并使我对已经过去的某个时期的生活(譬如一个场景、一次谈话、一条路、一丛树石)充满回忆。
在初夏盛开的众多花卉中,有一种花似乎是专属于初夏的艳阳天,属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它叫合欢花,又叫夜合、合昏,因为它的叶子一到夜晚就闭合在一起;还叫马缨花、鸟绒花,因为它的花瓣须状,花蒂至花须由白到红,很像马颈的饰缨,也像禽鸟的细绒。合欢艳而不俗,开在高大、疏朗的树枝上,层层叠叠,轩轩然若迎风霞举,颇有仙风道骨的韵味。站在合欢树下久了,我会产生幻觉,以为是站在泰岳临海的一座大石突兀磊落的峰峦上,林梢闲云飘逸,山风披襟解带,使人流连不能已。而且,合欢花是有清香味的。前不久的一个晴朗周末,大约是上午九点左右,我在小区散步,无意间走到合欢树的伞形浓荫下,我在一个下垂的低枝上摘下一朵马缨花,我嗅了嗅,闻到一股特殊的清香,香味比较清淡,不似经验中闻过的任何一种花香。我觉出这种花香里有着丝丝天朗气清的味道。尽管窦叔向在《夏夜宿表兄话旧》一诗里,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即幸福又伤感、伤感多于幸福的话旧场景,那场景在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栽种了合欢,那是初夏,正值合欢花开,是以花香满庭。然后他说到深夜,说到一场小雨,说到酒醒。显然,这一场景千百年来一直深植人心,以至于人们一直以为合欢花应该开在话旧的庭院,因为由它的香味所营造的气氛最适合亲友间久别重逢的话旧;尽管我也曾深受窦叔向为我们叙说的经典话旧场景的感染,但那显然发生在我尚未见过现实中的合欢树的时候。诚然,我的内心一直对夜合花开香满庭的初夏话旧有所期待,只可惜至今未得那种话旧机缘。
花落总令人不堪,而合欢花落则简直惨不忍睹。满地狼藉,像半干不干的烂草、马鬃。几度落花之后,则意味着同梅雨季基本重合的初夏花事的结束。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燠热夏天。人们生活在油锅里、灶膛前。强烈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人们昏昏欲睡却睡不好,萎靡不振,缺乏食欲,没有思想,变得麻木不仁,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就连钢筋混凝土的建筑都奄奄一息。
夏季是个垂死的季节。带着残春记忆的人们,顶多只能从初夏雨后女贞花的凄迷、清晨月季的绽放、黄昏合欢的闭合……对刚刚过去的春天略作回味,聊自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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