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一一,一个被同事们“公认”的诡异女孩。
认识至今,她头上的帽子就没摘下过。
各种款式,各类颜色,五花八门,每一顶帽子都搭配一套特定的衣服。
没人知道,曾经她是我最要好的小学同桌,即便只是短短半学期不到。
刚插到我们班里,给人第一映像就是她垂首间,帽檐下仅露出的绯红薄唇,以及尖尖的下巴。
私底下大家都纷纷猜测她的相貌。
或许是白皙的瓜子脸,大眼薄唇长睫毛……
这些猜想在她整张脸露出来后,被一一击破。
她的脸蛋圆润光滑,白皙丰盈,眉毛浓密且黛,泛红的桃花眼水水润润,不大却亮,睫毛弯弯,红唇微抿,一抹羞涩腼腆的笑便绽开了。
老人说,像宁一一那样的银盘脸一看就是有福之相,而她点缀其中,尖而突出的下巴中和了丰腴的脸蛋,颜值立马提了几分,识别度也较高,总是让人过目不忘。
大概是因为太聪明,她的头偏大,这显得不太协调,有种早期动漫既视感,瘦小的身子撑着大大的脑袋。
可可爱爱,给人感觉甜丝丝的。
这是一个甜度爆表的妹子。
阿嬷把她带回来时,宁一一不满七岁,带她离开时,刚好七岁。
回忆到此,我暗自打量着跟在人事经理后面的几名新员工,包括那个带着纯黑色渔夫帽的女孩。
1.
宁一一是少数名族。
我是汉族。
她的名字简单粗暴,我的名字绕口难写。
这是两兄妹取得名字。
我的爷爷和她的阿嬷。
阿嬷是爷爷最小的妹妹,也是小城出了名的神婆,却自梳未嫁,也就没有直系血亲。
七十年代,这个民族彻底消失了。从爷爷辈开始,清一色全改为汉族。
除了阿嬷。
阿嬷成了独户,孤居在城外的桃山,靠给人做一些法事或者算命驱邪温饱。
所谓五弊三缺,这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忌讳和排斥。
兄弟姐妹的不解,亲朋好友的轻视,陌生人的嘲讽,封建迷信就是原罪。
那个年代即便小城再是偏远,阿嬷的选择注定了度日艰难。
活着,已是不易。
阿嬷与哥哥姊姊断绝了往来,一边乞讨一边苦修,后来带着从护城河捡来的孩子一起流浪。
归家后,阿嬷力排众议,将宁一一纳入族谱。
那本落了尘,残破不堪的族谱上,宁一一成了阿嬷血脉最后的传人。
这是阿嬷和宁一一的渊源。
大三时,阿嬷风烛已残,长辈们要求同龄的我扮演宁一一,那时候的阿嬷已经看不清人脸,不仅花了眼,也聋了耳。
阿嬷行将就木几乎耗尽生命,也只是告诉她的一一不认命,不信命。
宁一一拒绝出席她的葬礼。
大家都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却忽略了,有时候看到光过后的绝望,远比一直看不到光的绝望还要可怖。
二次抛弃才是诛心。
可惜呀,是她亲手把宁一一推下深渊。
也是阿嬷她领着安定好的宁一一不告而别。
离开那年,她们走的悄无声息。
传闻,阿嬷是陪她寻找亲生父母去了。
这一走,杳无音信。
几年后,瘦小佝偻的阿嬷孤身回来,长辈们得知宁一一回到了故意遗弃她的父母身边。
封建迷信在九十年代似乎还在盛行。
宁一一被遗弃,是因为她奶奶请来的道士满口胡言,妄下断语,就因为所谓的克家克亲人,一家生一家养等鬼话,她被嫡亲的奶奶亲手遗弃。
多么可笑。
阿嬷和她走过风霜雨雪,走过春夏秋冬,几年如一日,周而复始,每天沿途打听附近所有丢失过女孩子的家庭。
阿嬷成全了她自己又好像成全了宁一一,却始终忘了一点,被遗弃的孩子是不受父母喜爱的。
阿嬷回来了,她已经不再健康,一身陈年暗疾。
即便百般不解,爷爷兄妹几人还是决定让自己的子女们轮流赡养阿嬷,十几个侄子侄女,足够阿嬷安享晚年。
年岁渐长,阿嬷的固执己见被我套上了滤镜。
阿嬷自始至终,就只有自己呀。
她也是上一代阿嬷带大的神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于阿嬷这个念旧的人而言,太难。
这是迷信,也是传承。
和亲人断了往来,哪能没有后顾之忧。孤身一人尚且温饱,两人只算勉强度日,孩子得上学,不接受教育哪能呢?
阿嬷有太多不得已,不得意。
2.
想起阿嬷,我看着不远处安静沉寂的宁一一,心中一口郁气,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为阿嬷不值,却没有立场。
之后,她入职几个月,我装作不认识,而她确实忘了我吧。
和其他员工打作一团,诡异的隔开我。
本以为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夜里,有一个微信名为“宁一一”的申请添加好友。
我拒绝了。
她再次发来,我考虑片刻,还是拒绝了。
一连六次,让人烦躁且厌恶。
我终究忘不了阿嬷生前恍恍惚惚的只字片语,和她惦念至死的人。
没有立场,多说半个字都怕伤了阿嬷记挂的孩子。
最后一次,我同意了好友申请,对方发来一个挑眉的动图。
懒得周旋,也不相信只是交友或者叙旧,我直接开门见山的询问她意图。
那边过了五六分钟,已经跳动着对方正在输入,把手机搁在一旁,我开始写离职单。
刚写好那边一条简短的消息发来。
次日中午,我和她坐在公司食堂互相沉默。
饭后,她突然捉住我的手,掰开掌心,看起了手相。
神棍就是这么练成的!
好半晌,我甩开手离开食堂,准备递交辞呈。
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可是,宁一一已经先我一步辞职,这时候再开口说辞职,怕难堪。
半个月,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
反正缓过神,宁一一不见了。
语音消息十几条,逐条听完,我捂着脸跪坐在地板上。
我请了三天假来消化这些我不知道的真相,宁一一她学了阿嬷的一些“本事”,她以阿嬷的名义行善积德,她高中毕业后没了家。
她说怨过阿嬷,怎么能自作主张把她送回父母身边,她可以不上学的。
她戴帽子是因为幼时没注意,身体留下的顽疾,一见风就头疼。
这让我不禁想起小学时,音乐老师让我们在后山树林练嗓子时,严肃要求她摘下帽子,被拒后口不择言,说她哗众取宠。
一桩桩一件件,瞬间拨开岁月,清晰明了。
长大后,有些真相逃避是没用的,你不得不接受消化,哪怕过往不堪回首。
知道的越多越不幸福,是真的呐!
辞职前夕,同事小宋咬耳朵说,宁一一那个怪咖都走了,你干嘛还要辞职?
我没看她,也没回答。
因为,我也无解。
小学时,宁一一其实是个小话唠。
不熟悉时,腼腆害羞;熟悉时,唠唠叨叨,叽叽喳喳。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这样的小话唠,每个人身边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个,而我的丢了。
她离开那年,我问遍所有人。
又过了几年,所有人都忘了谁是宁一一。
最后几年,我也忘了宁一一。
只有阿嬷始终放不下。
而如今,又多了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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