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又是一年清明时，每到这一时节，纷纷雨丝缠绵，总是让人生出丝丝缕缕的愁绪。手边一卷《古诗十九首》恰好是一首《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回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是《古诗十九首》之一，出自《昭明文选》，全诗40字，辞藻清丽，却描绘了相爱不得相守的悲婉之情。整卷诗词文字简单朴实，抒情直白而深切，词浅意深，被刘勰称为“五言之冠冕”。不喜它的人指责其太过“浅白”只觉得如白水一般无味。然而我却喜欢它的直而不野，婉而不伤。它虽长于抒情，但不径直言之。委曲婉转，反复低徊。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真相。因选择精当，《古诗十九首》同文选一起流传深广。成为古诗代表作。这组诗大约是东汉后期安、顺、桓、灵四帝期间的作品，虽不是一个人所写，却是属于同一时代，诗句中透露出来的，都是点点滴滴凄凉意。魏晋时期，空洞的浮华掩不住的是荒凉。世族门阀紧闭，清寒文士却只能寒微无路扣金门。于是前朝书写游子失意的《古诗十九首》流行起来，东汉末年的古风吹得魏晋新人不尽萧瑟。

文选编撰者是南梁太子萧统，史称他“美姿貌，善举止”，“德行兼备、至纯仁孝、恭谦好学，才华横溢”。总之是一个完美的储君，是民心所向的皇朝的接班人。但我总觉得他像一位文士多过像一个太子。我眼前浮现的形象总是一身磊落青衫，温润如玉的君子。只是这样好的男人却天不假年。因“腊鹅事件”被南梁皇帝萧衍猜忌疏远，公元531年三月，萧统在游览后池，乘舟摘芙蓉时，因姬人晃荡，不慎落水，被救出时伤及大腿，一病而亡。时年三十一岁。

所以每每读到《涉江采芙蓉》一首总会有一种深深的宿命感：因芙蓉而殒命的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会想起被他亲自收录的这首诗。落水之时，萧统可曾见到了那朵摇曳在他心中芙蓉——女尼慧如。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回到他和她的初见。那是在无锡顾山，他在这里于文字的瀚海中拾取那些“君子之致”“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的佳辞，用以编撰《文选》。也许有人说身为储君，该学的是帝王权术，治国之道。编什么《文选》，简直不务正业。那又如何，醉心于此是他的选择，其中的乐趣旁人岂可知。只是日复一日伏案编书，也会让人疲劳。抬眼之间，只见江南一片春光好。于是那一天，他离开书案，信马由缰来到郊外访春踏青。在那里他和她就这样邂逅了。我们无法揣测千年之前那场邂逅的惊艳，但应该就像诗经《野有蔓草》描述的那样，是一场互相没有辜负的艳遇：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衣着清素眉目清亮，顾盼流光；他清秀儒雅，气度高华。陌上花开，他和她相对而来，简单的相遇却在第一眼时遇上了爱情。这才是艳遇，在对的地方遇见对的人，仰目心惊，瞬息间心花开遍。

从此之后，他只愿每日与她相守对坐目光所及只有彼此。他们一起探讨佛法，有时她也会在他疲累时奉上香茶一盏，为他清歌一曲。一曲歌毕，他不禁叹道：“有此清歌做伴，何必丝竹污耳呢？”另一个笑，“若有智慧相伴，为何群起用嫔妃？"慧如听后只能报之忧伤的微笑。聪慧如她怎么心不明白，一个太子，一个女尼，他们之间隔着天堑。即便他是太子，也挣不脱宗教礼法的桎梏。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容不得任何天真。

果然，事情传到萧衍耳中。皇帝自然大为震怒。《文选》杀青，萧统还朝，离别时他执手对慧如说“来日，我定要凤笙龙管，紫盖香车迎你回京。你等我。”慧如凄然凝眸，将一双红豆放与萧统掌心答道：“昔有妇人滴泪成血，化作相思豆，今以一双红豆付君，若君早归，妾当免于此厄，不然，日后……望你见豆如见人吧。”

别后经年，杳杳无归。慧如相思成疾，郁郁而终。等他再来时已是红颜零落青草稀疏，一抔净土掩风流。萧统并无哀嚎哭叫，只是默默种下两颗红豆，黯然回京。回到北京后，他生病了，几个月后去世了。

相思血泪抛红豆

《古诗十九首》中，《涉江采芙蓉》和《庭中有奇树》《客从远方开》《孟冬寒气至》构成一组。它们都写蔓延四季的不能相见的相思。《庭中有奇树》是春季时为远方的人摘下一朵绝艳之花却“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的遗憾。《涉江采芙蓉》是夏日时温柔采摘满江芙蓉却还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伤感。《客从远方来》是秋凉时将把来自远方的锦绮裁成锦被，绣上鸳鸯祈求能够“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的憧憬。而《孟冬寒气至》则是冬雪之时“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来自一封信的温暖。在等待的日子里，慧如应该也如诗中描述的那样，在思念中度过四季的吧。可是等来的只是一日复一日的绝望。但萧统并非负心薄幸之人，我相信他一定努力的抗争过。只是森严礼法如天，即便他是太子，也大不过礼教和众人悠悠之口。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既已同心，如何要分离。注定要分离，这份忧伤伴我一生，至死方休。离居，有时是隔了一堵墙，一扇门，有时是隔了千山万水，有时也是生死相隔。不论怎样，都是不可能再有一丝的接近。这世上总是充满遗憾，而我们只能伴着这深重的遗憾，忧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