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他便于皇宫里住下,和我们一起玩耍。而后每年,他便与使臣来祇国几次,看望我。因此也与哥哥交好。
我哥哥是我们祇国的太子,名为穆清风。取自《诗经·大雅·烝民》:“吉甫作浦,穆如春风。”人如其名,他为人温和,待人待民平和。世人皆道,待他日后为君,定是一介明君。
而邻国弈国太子黎昭兹,亦是平和温柔。可我总觉得他的温柔与哥哥的温柔不同。尽管如此,他也是位待人平和的太子。世人便道,日后,定是明君两位,一世太平。
我哥哥较他略年长几岁。他来看我时,便喜欢与哥哥切磋一二。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刀枪棍棒,他俩不分上下。于是,他于我心中的地位亦高出了许多。
彼时,我刚满十五周岁,姐姐已办完成人礼,而我,不便出去席,只能于御花园里姐的秋千上发呆。弈国也派人前来为姐姐庆生。我正发着呆,忽觉秋千微动,抬头,竟是他。他微俯身,轻摇秋千的绳,一副时刻保护住我的模样。十八岁的他,已有帝王的英气,可在我面前,仍持有一份温柔。
八年来,他若来皇宫,必是陪我的时日最多。本被认为活不过十岁的我,在他送来的珍奇草药的滋补下,竟活得安然。我不能负伤,自然不便戴金银首饰,他每次送来的艳服华饰,皆是最上等的布料和丝线所制,连针脚都注意地处理,穿在身上,轻柔舒适。无金属玉石,他便送我丝带,作发饰,作手环。一切都经细想,恰似他的那份温柔。
“兹哥哥。”我轻唤他,作为行礼。我体弱,加以我们关系亲密,便省去了繁琐的礼节。
他点点头,算是回礼,随后便道:“你生辰那天,我抽不出身陪你,望你原谅。”
“身居太子之位,诸事皆要过问,自然。”我轻笑着。我自然知晓他事务繁重。他父皇欲于他成年时退位予他,如今离他继位还有两年,政务自然烦忙。我理解,但总归有些失落的。
“你若不高兴,我补你个礼物,如何?”他轻抚我的发丝,满怀宠溺之情。我笑了,道:“又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他满怀笑意地走到我面前,轻扶秋千的绳索,贴近我的脸。我微微退了退,脸已是绯红,他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道:“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的眼神中有期待和一丝畏惧,让我的心微微一紧。
“若我欲娶你为妻,你可愿意?”春风轻抚,时间似乎定格。御花园此时正值桃花盛放的时节,满园桃花,飘着淡淡的幽香,映衬着我脸颊上的红色。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心中却是窃喜。
他对我的爱慕之情,无论是祇皇宫还是弈皇宫,众人看在眼里。我于他的喜爱亦是如此。世间不知皇宫中有位小公主,但皆是言道:“弈国太子看上了祇国的公主。”我与他自然亦是明了。只是,我从未想过,他真的会问我这句话。我抬眸,正对上他的双眼,那双温柔的双眼里,竟有一丝失落。
我忽而不再犹豫。他想娶的人是我,我想嫁的人亦是他。
“自然。”我回之微笑,他也散了愁颜。我看不惯他失落的样子,一如他不愿看我皱眉。
他松开手,站直,踱着步,言道:“我与父皇已商量过了,这次前来,一来祝贺,二来便是求这桩亲事。”看着我惊讶的神情,他似是满意地顿了顿,又道:“你父皇也准了。待我成年之时,便来娶你。”
一切似是梦,美好而不真实。我笑了,忘记了所有的身份和责任地笑了。如果时间停留在此刻,我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当我看向他时,却见他眉眼之中有一丝疲倦。我心中的喜悦被理智压下。我一位无名份的公主,一个活不过多久的公主,弈国国君如何允许?父皇又如何会同意?
除非……除非是他为我放弃了什么。
“你……用什么和你父皇换?”我忽而警觉问道。
他倒并未吃惊于我的问话,似是蛮不在乎地折下一技开得艳丽的桃花。轻脆的折技声,却让我有些心寒。似乎就是从那一天,那一刻开始,我明了了他和哥哥的不同之处。
他将花枝递于我,便答道:“我的自由。”
他的瞳孔中含着苦涩。我自明了那种滋味,而我更清楚,他的父皇传位于他并非高风亮节。
弈国的国君,不似我父皇。我父皇眼中最重要的是家人与百姓,而他眼里最重要的,只是地位与江山。后宫佳丽三千,他却并不爱谁。迎娶,只是为了政权。他精心培养的太子,本也该如他那般,心狠手辣。本该如此,可他偏生与她娘亲那般,温柔而平和。弈王不悦,于君王而言,如此的性格,如何成大器?他不会允许他的太子如此这般。他讨厌太子的娘亲,正是因为她温柔的笑,令他动摇,令他生厌。身为帝王之人,如何能被此牵绊?
他苦心十年,终磨去了太子表面的温柔,可不料上元节几个时辰,他的太子,满怀的温柔已覆水难收。他的太子,从未放弃过温柔,与我相织之后,更是如此。
如今,我才明了,弈国国君,当真心狠。他便是以我迫使太子上进,迫使太子受他限制。传位于他,只是为了撕碎他的天真罢了。便是继了位,亦只是名存实亡。
一切,也都因我而起。
我收回思绪,接过花枝,挤出笑容,道:“你不是爱花吗?怎么舍得折枝?”
“我自是爱花,又怎及爱你。”
我微微一愣。我忽而觉得有什么地方变化了。也许冥冥之中,这便是命运。如果我可以帮他什么,我可以帮他的,便只有与他一起守住那份温柔。哪怕,让它多停留一分一秒。
我攥紧花枝,心里隐隐作痛。那个温柔的人,终究为了我,走上了那条痛苦的路吧!我有些苦涩地低眉。但我可以给他的,只有灿烂的微笑罢了。
他浅笑,吻我的额,我却再难展开笑颜。怎及爱你,怎及爱你,怎及爱你……我微微皱眉,心中已是不安,无半点喜悦之意。
若往后都如那日,春风和煦,满园花开,那多好。若真如此,我便可信这句怎及爱你。可惜事与愿违,我那微微皱眉,便是皱了六年。
一年后,弈王出兵攻祇,父皇遣我和哥哥同姐姐一起,出皇宫,在民间安居。时局动荡,宫中便会不得安宁,若留在宫中,我们定不得安宁。于是我们便于灯城住下。我和姐姐的模样几乎完全相同,常人不易分清,百姓只知祇国只有一位公主,我们隐居,更是不易使人察觉。我们三人不知不觉中,已与村民融为一体。
哥哥手握兵权,时常出兵在外。那年上元节之时,哥哥通知我们。弈国已知晓我们的住所,即日便得启程。
那日,我去了河边。自儿时那年上元节起,每年我都来这儿放河灯,许愿。久违地,我又遇见了他,黎昭兹。一年不见,他似是成熟了不少。他一身便服倚在河边的树旁,无侍卫,也无人认得出他便是当朝弈国太子。可我,却能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认出那个倾尽全力把温柔给了我的,黎昭兹。
我顿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向我,我方想起哥哥那句“速速启程”。我却没料到,知晓了我的踪迹,他竟会来看我。
“听说你在这儿,我便来了。今天是上元节,我便于这等你。没想到竟真的等到了你。”他笑了,一如当年初见,他对我笑的模样。只是,时光为他添了苦楚,添了束缚,添了枷锁,添了无奈。
“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是为何事。”纵使我有所感动,可毕竟如今已是国恨相隔,我也无能为力。
“雪儿,叫我兹哥哥。”他苦笑,眼中含着疲惫。“我偷偷出来,你便信我一次,可好?”
是啊,我信他,我明白。如今弈国圣上是他父皇,他无力阻拦什么。当日为求一纸婚约,他已失去了自由,如今,他又如何能阻止这一切?我心软了,轻轻抱住他。
那天,他在我怀里哭了,哭得像孩子。作为未来的君王,他父皇不许他哭,国之重臣不许他哭,百姓不许他哭,可是,我许。我身在帝王家,那种委屈却不能哭,想要守护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懂。或许,只是因为性格过于温柔。我父皇便是如此,过于温和,所以容易迫于威胁。可温和,何错之有?
祇国如此,弈国便更是。他若奉命而行,便会受到父皇和众臣之责。他为我,必须强大,必须忍受,必须得到实权。我懂得。可我亦知,那之后的他,许会令我失望。
我们一起放出河灯,许下愿。已不似当年了。如今的愿,虽与当年许下的一样,可同样的话语中,有些东西变了。
时局变了,从安宁变为了动荡。百姓变了,从安居乐业变为寝食难安。他变了,从单纯自由变为了枷锁缠身。
我也变了。
“我愿天下的百姓皆可锦衣玉食。”当年这个愿,似是事实。如今时局动荡,民不聊生,这个愿,竟像是个笑话。
“我愿小霏雪平安地度过一生。”当年这个愿,本以为只是个笑话。体弱的我,一生又有多长?如今听来,亦是个笑话,国家危亡,我又如何能够寻得平安。
河灯飘远,我看向他,道:“兹哥哥,若有一日你变了,我便以我一死换你如初。”
昭兹一楞,苦笑道:“雪儿,说什么傻话?”
若真是傻话,多好。
“我知道战争爆发你有苦衷,但毕竟我们如今已是敌国,愿太子殿下珍重。”我退后一步,微欠身,作为行礼。我听得出我话语中的颤抖,更是明白我的心有多痛。可惜,可惜,可惜他是弈国太子,而我是祇国公主。
姐姐的马车已停于不远处,我也该走了。我与他道别,纵然有万分不舍,也无可奈何。
“雪儿,小心!”耳边是他的嘶吼。他慌忙奔向我。佩剑出鞘,斩断了射向我的箭。可不巧,折断的箭划过我的肩,狠狠地擦伤了我的肩膀。疼痛袭来,血已涌出。我渐渐失去了意识,只知道昭兹抱着我,拼命地叫我的名字,姐姐也慌忙从车上下来……
我……大概是要死去了吧!死亡,似乎迟来了许久。七年了,这七年,许算我是偷来的,如今,该还了吧!
人死前,脑中会有记忆闪过。如今我想起来的,是什么呢?哦!是那天,他问我可愿嫁给他,我说,自然。
他笑了……
“我去找大夫,随我去弈国。”
“不行,如今弈与祇交战,我怎么能让妹妹去弈国。”
“救命要紧。”
“刺伤他的人,定是你弈国之人。”
“我要救她!”
……
待我醒来,已是和姐姐踏上了旅途,肩上的疼痛,还提醒着我,我再一次死里逃生。
“是擦伤,只是伤口有点深。”姐姐抚了抚我的头,试了试我头上的温度,道:“烧快退了。”
若是旁人,便是被箭射中,亦可安然,不过是多一个伤疤罢了。于我,却不同。我体弱,且受伤不易止血,便是这擦伤,亦会断了我的命。血虽止住,可我的身体已虚弱得无力说话,也开始发烧。好在烧已渐退。
“黎昭兹当时疯了般地叫着你的名字,要带你去弈国。的确,救你要紧,我便妥协。灯城离弈国不远,在弈国有他在,无人敢动你,也算安全。他好不容易找到最好的医生,为你治疗。好在伤口不大。”
姐姐自然明了我想知道什么,便不急不忙地告诉我。
“那个射伤你的人是弈国国君所派,为的便是杀死你,然后公告天下,以伤祇士气,黎昭兹救了你,更是与他父皇作对。进了城,他父皇已派出追兵,来追捕我和你,是他出面拦在我们之前。不惜以剑直指来者,才换得你我平安。”
我们如今仍在马车上,然而马车停了停,有一位婢女轻轻揭开帘子,道:“公主殿下,药熬好了。”姐姐接过药,她便退下了。
马车再次启程,行速很缓慢。一来照顾到我不能受颠簸,二来,也避免马累着。
姐姐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待不烫了,再喂于我,继续说道:“退烧的药也是他命人取的。他为你做到如此地步,如不是交战,你俩倒是佳配。”
许是如此。呵呵,可惜,哪里会有如果?
沿路的风光,我不识,可风中的鸟语花香,我能识得。原来战火不及之处,也可鸟语花香。
若无战争,世间怕是更加美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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