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

文 | 洞主

我梦见自己是一只已死的羊，正走在不知是通往地狱还是天堂的路上。

这条路上，不止我一只羊。我旁边有只彪悍公羊，彪悍得有点像人，它叫住我说："我认得你，你这只羊不笨，但是蠢，和周围的蠢羊一样，到死都没看清世界的真面！"

我感觉可笑，问它，“那倒要请教，什么是世界真面？”

它恐怕没想到，如今还能碰到我这样的羊，居然对这种无关温饱、毫无用处的问题感兴趣。它于是来了精神，说出下面的话：

你应该知道，我们羊的世界，有一个时间点很重要，就是 9491 年。那年之前，可以说是旧时代，之后则是新时代。

旧时代无非是兴亡更迭，故事轮番重演。

在我们羊的头顶上，永远有一个牧羊人，统领所有羊，依靠权力和身边唯命是从的牧羊犬，当然还有一些在权力支配下、保护牧羊人的看门羊。他们作为大权在握的统治者，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他们制定规则，规定所有的羊吃什么草，在哪吃，谁不能吃，如何交换食物；他们建立城防，时刻守住自己的地位；他们宣传布道，以确保牧羊人宰割天下的合法性……

每隔几十年或几百年，羊群们就会因感到压迫而揭竿而起，这时候常常有一只领头羊，带领群羊造反，杀死牧羊人、牧羊犬、看门羊，然后领头羊自己渐渐变身牧羊人，身边的跟随者，渐渐变为牧羊犬和看门羊。接着，再过个百十年，又会有新的领头羊带头造反，成为新的牧羊人。

时间流逝，历史往复，不过事情正在起变化，9491 年这一年，一只特别的领头羊，成为新的牧羊人，就叫他牧羊人一号吧。这个牧羊人宣称这是新纪元的开始。

对我们羊来说，这次可能确实有点不一样。不同有两点。

第一，从牧羊人一号统领我邦羊群，直到现在，都看不出有某只羊成为领头羊的迹象。可以说，任何羊都无法成为领头羊，且不具备倾覆前朝的力量。

第二，这个年代，规则、城防和宣传之力，都变得无比强大，它们将大多数羊，驯化得人畜无害。羊已经觉得，公正、尊严、真相，都无足轻重，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能甘之如饴地活下去，也许还会挺开心。谁让我们是羊呢？

新时代，许多奇闻前所未有。

牧羊人一号统治时期，大批羊群饿死，羊圈内外流血杀戮，许多羊甚至被发配边疆，说是为了改造，结果多是惨死或发疯。

怪异的是，如此乱世，却不曾有领头羊带头反抗。这一时期，由于牧羊人一号的宣传手段十分高明，他的伟大形象尽人皆知。舆论告诉我邦之羊，之所以我们能活到现在，全是拜牧羊人一号所赐，我们被告知，苦难和自我牺牲是正常的，这全是为了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

为了伟大理想能够实现，多死点羊，又有何妨呢？

可怕的不是沦为奴隶，而是身为奴隶而不自知；可怕的不是被囚禁在洞中，而是身处洞中，带着锁链、脚铐，眼见零星洞外人的影子走来走去，就以为世界从来如此，本该如此。

不自知的羊，不会感到压迫，即便个别羊感受到了，也会因数量太少，没有多少羊应和，无法成势。从那时起，我再没见过有领头羊，能一呼百应。

牧羊人身边虽说也有清醒的牧羊犬和看门羊，但它们即便心里反感牧羊人发起的灾难，行动上也不敢违逆。反对者会立刻被视为反动派。

最接近牧羊人一号的牧羊犬和看门羊，由于最接近权力中心，也最容易被打成反动派。其中一个牧羊犬，被打倒多次，为了不被彻底打倒，它也曾成为牧羊人一号制造人祸的帮凶，还杀害过身边的牧羊犬和看门羊。

这时期，牧羊人不再被新的领头羊消灭，但牧羊人毕竟不能长命百岁。牧羊人一号在垂垂老矣之时，实施了类似古代的禅让制，将权力交给身边牧羊犬，而最终掌握实权的，是那个被打倒多次的牧羊犬，此时它手握大权，渐渐变成了新的牧羊人，它就是牧羊人二号。

我邦羊群沉湎于牧羊人一号逝世的沉痛中，牧羊人二号修改规则，进行新的宣传，试图扭转苦难。他想让更多羊吃饱肚子，他告诉羊群，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能囤积更多的财富与食物，能吃得好，就是只好羊。羊群生活水平，渐渐有所提高。

宣传手段要与时俱进，原来那个“为了伟大理想可以牺牲自己”的话术，已经不具有可信度，毕竟牧羊人二号告诉我们，吃饱比理想重要嘛。这时候，越来越多的羊吃饱喝足，开始胡思乱想，权利啊、公平啊、正义啊，这些，我们羊是不是也可以拥有和实现呢？

牧羊人二号知道这种胡思乱想是必然，邻邦羊群也走过这条老路，他明白，此时需要让羊群，拥有参与建议和制定规则的权利，需要让一部分羊，有曝光看门羊甚至牧羊犬恶行的权利。

只要让羊都觉得，自己在羊群里能说上话，自己能限制看门羊、牧羊犬甚至牧羊人，能制衡他们，让他们不胡作非为，如此，公正尊严什么的，才能存在。满足羊群在这方面的需求，羊则不会产生任何作乱的企图。

口子放开，覆水难收。

羊群对公平正义的诉求，越来越多，它们已经不能容忍牧羊犬们搞裙带关系，它们直指接进权力中心的某只牧羊犬，并要求部分牧羊犬和看门羊公开自己囤积的资本，看看是否存在贪腐。许多羊成群结队，走近牧羊人的城防。

牧羊人二号感受到威胁。他心想，我给你们羊自由，是为了防止你们作乱，你们居然欺人太甚，难不成身为羊，还真想要和牧羊人平起平坐了？

他深知，自己能成为牧羊人，能手握这份重权，是多么不易。曾经多次被打倒的经历，让他对失去权力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恐惧。一旦失势，失去牧羊人的宝座，自己曾经杀害牧羊犬和看门羊的污点，就很可能成为自己沦为阶下囚的把柄。重权需要紧握，手上沾满鲜血的他，害怕到时被清算。

这也是为什么，我邦牧羊人都不会同意：由两个以上的牧羊人，共同管理羊群。

他不同意羊群对公开资本的诉求，羊怎么能理解制度性腐败，公开牧羊犬和看门羊的资本，势必会牵连到牧羊人，这是引火烧身。

牧羊人二号引领牧羊犬和看门羊，依靠现代化设备，轻而易举地平息了走近城防的羊群。

平息的过程中，一只牧羊犬因同情羊群，而被打倒；其中一只坚定支持牧羊人二号和的牧羊犬，成为了后来的牧羊人三号。平息之后，这次羊群中一些疑似的领头羊被通缉，它们大都逃去异邦。

后来，牧羊人三号找到了自由的尺度，他允许羊群对公正公开的诉求，但有个尺度问题，一旦越界，羊的下场很悲惨。

牧羊人三号到四号到五号……禅让周期不定，毕竟禅让的时间也是规则的一部分，而规则在牧羊人笔下，是可以改的。

到如今，牧羊人三号当初设立的尺度，已愈发收紧，而逾越尺度的后果，可能更加悲惨。

话说回来，很多羊，蠢就蠢在不知道羊群的规则，是牧羊人制定的。规则之下，羊被赋予的权利，只在羊与羊之间有效，一旦遇到勾结上层的羊，或者一些看门羊、牧羊犬，规则于是在权力面前，统统无效。

制定规则的人，怎么可能让规则，成为自己的威胁？

可笑的是，有些羊还将规则视为天赋之权，以为运用它可以通向公正。

刀尔登不是说过吗，“反抗者填写着自己的新词，用的却是对方的曲谱。”用牧羊人的规则，别说制衡他，就是连他周围的看门羊，也制约不到。

据说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说过，“一句真话比全世界的分量都重。”可能吗？

我真话说得有点多了，回头想想也是虚妄。如今舆论、娱乐的宣传布道下，真话、真相，不值一毛钱。

“打断一下”我对这只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的公羊说，“你说得或许在理，但我毕竟肉身已死，我只想知道，咱们这条路，是通向地狱，还是天堂？”

它冷笑，说：“看来我白说了那么多，你还是完全在用牧羊人设定的语言和思维，来想问题，如果说真有什么地狱天堂，那咱们肯定是去天堂啊老兄！”

“那么，有地狱吗？在哪？”我问。

“有啊，你活着的那个地方呀！”

（本文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