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学!把你烟丝缴上来!

作者: 庄叠 | 来源:发表于2024-03-19 11:42 被阅读0次

    1

    半个世纪前,我读初二。那时候功课是随便的,大学是没影的,烦恼也不是少年维特那样的,我们必须而认真做的,是到农村分校去,边上课,边放牛、插秧、割稻子,称为学农。

    分校在从化鳌头,要颠簸三小时汽车,走一小时田埂路才到的小山坳,原始又荒凉,黄泥砖的宿舍,黄泥砖的课室,还有黄泥作墙,蓑衣作顶的茅厕。

    农活是累且痛苦的,尤其是插完秧走上田梗,把肥肥的蚂蟥从脚趾间血淋淋地扯出来的情景,至今仍让我不寒而栗。

    相比之下,跟老师趁墟做跑腿,简直就是逛迪士尼乐园了。

    2

    我经常跟的一个老师,壮壮实实,人称墩子,教数学,却更多的喜欢武术,经常在月光下和自己的影子对打。我喜欢他,因为他从来不问我去供销社买什么。

    那时候城里的物资都是凭票供应,墟市的油和肉则是高价的。记得墩子每月工资30元,还不够买十斤肉,所以,趁墟时他更多的是侃侃大山,撩撩和他同样壮实的姑娘。

    那天倦鸟归巢时分,我们回到了分校,我挂包里装着他一个月的欢喜:一斤猪肉,一斤花生油。而挂包的内层,还有我偷偷买的一包丰收牌烟丝,那白色包装纸上鲜红拖拉机和金黄稻谷图案,让人一看就心花怒放。

    宿舍背后,是村里的坟地,向阳的黄土坡上,有几个坟头还压着红纸,略带恐怖,少有人迹,却给了我一个机会:每逢烈日当空的中午,我就会跳过后窗,把烟丝铺在坡上,专心致志的翻晒每一根发霉的烟丝。

    这天正撅着屁股干得聚精会神,突然后面传来一声断喝:“那同学!把你烟丝缴上来!”

    我向前一个狗啃屎,回头一看,原来是墩子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又喜欢上中午练武了,而且是来这种地方。我顿时目瞪口呆,手脚冰凉。

    事情本可以很严重的,谁知墩子老师见是我,似笑非笑的拿了一撮烟丝,自己卷了一根,滋滋的抽了几口,然后又一路长拳大打,径自向办公室奔去。

    我一阵狂喜,大难不死,赶紧窜回宿舍,将烟丝仔细包好,塞到枕头最里层。

    谁知第二天晚上,烟丝不见了,那花了三毛钱买的,能换三顿有肉晚餐的烟丝不见了!我高度怀疑是睡邻铺的尤子偷的,但打架赢不了他,找老师更是自投罗网。正沮丧时,一个同学挨过来,箍着我的脖子,叫了声,兄弟。

    这同学粗壮剽悍,是班里一霸,喜欢别人叫他巨头,那字其实是谐音,非常不雅和露骨的,他却不以为然,每有得色。

    巨头接着说了句他经常威胁别人的口头禅:你识做嘎?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我又添了几分害怕,当晚自然是失眠了,半夜起来摸黑去茅厕,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沉闷的撞击声,进去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半提着裤子一溜烟的跑回宿舍。

    原来是巨头和几个同学正把尤子往又臭又滑的茅厕地上摔,摔一下,踢一脚。

    第二天晚上,我发现烟丝又回来了。

    3

    半个月后,是数学考试,我一接到试卷,就风卷残云般做完,然后双手抱头作沉思状。隔排的巨头正搔首抓耳的等着这个信号呢--我们同时在卷子上写上对方的名字,瞅着监考老师转身的机会,飞快的调换了试卷,然后我又马不停蹄的做,他又装模做样的写,全班同学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交卷时间到了,我们前后腿走向讲台,把卷子叠放在教坛上。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家,欢欣地把包得严严实实的烟丝递给了父亲。这是我第一次给父亲买东西。

    十五年后,父亲卒于肩骨疼痛,病灶不明,医生说,可能是烟酒劳累导致肺癌转移骨癌。

    从此以后,每年总有一个漆黑的长夜,让我蜷缩在无人的角落,偷偷的舔舐创伤,放肆的低吟高唱,除了追思父辈的苦难,也纵情一下自己桎梏已久的情怀: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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