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想讲一个学生宿舍的故事。
我很担心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少人会理解那一代人。
01
马风是旅游学系其中一个学生宿舍的老三,开封市连续五年的市级三好生,保送进大学,天之骄子。
伟年是宿舍老七,儒雅俊秀,每天练习书法,损友送外号:传统伪道士。
我是老八,爱踢球,目空一切、全盘西化。那时的大学生宿舍要住八个人。
大学第一年时,三个人好得形影不离。
总是三个人同骑一辆自行车、同选一门选修课。两门课之间有时要骑车十多分钟才能到另一个教室,因此这杂耍般的骑车就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
哦,三个人怎样骑同一辆车?呵呵,请自行脑补一下。
记得那时的天空,每天都是湛蓝的。
02
第二年,我跟老三就有了矛盾。
老三进大学校门就当了团总支副书记,但很快变得越来越世故,不到一年就辞职不干团支书了,沉迷于下围棋。
而我年少气盛,看不惯马风阴阳怪气。忘记是什么原因,有一次在晚自习时,我揍了老三。
但我永远都记得他那时的表情。论打架我不一定打得过老三,他比我个高。但他没还手,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
那时自由的校园空气,给了我大展拳脚的舞台。搞校园旅行社、开发廊、办舞会、卖贺卡文化衫……我竟然干上了学生会主席,也兼任团总支副书记。
老七伟年,跟我的关系更铁一些。虽然两人经常爆发“中西”论战,但总体上却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记得有次放寒假,回老家在上海签转火车未果,露宿街头,冻得我俩瑟瑟发抖。
我们背靠背坐在冰冷的地面,靠着根电线杆子,同盖一件军大衣。
伟年望着上海的万家灯火,哆哆嗦嗦,但是咬着牙说了句狠话:
我以后一定要盖几百间大酒店!
03
那是一个充满理想与自由的年代。
现在有些看过《颐和园》影片的,很不理解那时的大学环境,大学生怎么可能在宿舍里啪啪啪呢?
告诉你们,这是真的!
1985年教育部曾出过一个文件,点名整治全国九个高校的校园风气问题。记得有次我去找杭大的同学踢球,发现他们宿舍楼外的草地上到处散落着扔下楼的一撮撮安全套!
那时的南开校园里,几乎每周都有名师讲座。讨论什么“马歇尔与马克思的二马争辩”、“卢梭与自由主义”、“是否该开除中国地球籍”……
有个范曾,很喜欢邀一些文化名流跟学生座谈,我们哥仨也经常去听。
而我则更喜欢开舞会。承包大食堂办五千多人的大舞会;人山人海,场面壮观。承包小教室开几十人的黑灯贴面舞会,哈哈,知道什么叫“三贴”吗……
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赚钱。
当然还有开旅行社赚钱。一个春假能开出六七条旅游线路,39元游泰山三晚四天,不是零负团费哦!坐军用大卡车、宿农校宿舍,还住过军营呢!
记忆中,疾驶的卡车、飘起五彩的连衣裙……那是我们的青春飞扬。
现在的孩子哪有那幸运,学校还没等你折腾,早把你封杀了,因安全问题。
那些年,说是中国之春不为过吧?
中国经济还没腾飞,但大学生们都在拼命学习各种西方经济理论;
中国体制还不民主,但大学生们已经感受到了来自校园的自由。
民主自由理想,象节日的礼花,爆响在当时贫瘠中国的上空……
04
印象中,大学四年都在上街游行。
最严重的,当然是最后一次,也是我们大学毕业前夕。
那会儿毕业实习已经结束,我们发现,社会跟我们的想象完全格格不入。
官倒横行、社会不公、贫富分化……当你被允许说上两句话的时候,你就特别想说上两百句,不是吗?
事后反省,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跟大学生的梦幻破灭,多少有一点关系。
阴差阳错,我成了“学生领袖”。
为了组织好几十万人的行动,我跟老三和好了。邀他担任近千人的学生纠察总指挥,他有这个能力。
记得我俩在夜空下的大操场,促膝谈心了很久很久,聊起各自的未来规划,中国旅游业反倒是我们聊得更多的话题。
……
噩梦一般的经历,很快就结束了。
大家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随后就是逃亡。哥仨一路,颠沛流离。
那时候的铁路交通阻断,马风回不了家,就跟着我和伟年去了华东。
陆路不通走海路,扒车外加跳船,走在路上都不敢讲普通话,最后还被居委会举报……
正想继续跑路,学校传来消息,喊我们回去办理毕业分配手续。
7月10日,我放弃国家旅游局配额,去旅行社报到上班。
上班三个多月,我经常蹲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同事们以为我得了精神病。
我是幸运的,因为大部分同学都被下放了。
老三马风分到了北京;老七伟年去海南干了酒店
05
好些年后,我又找到了老三马风。
老七伟年,经营大酒店的理想梦碎,一路追随打拼的老大被抓了。
历经沧桑的老七绝望之余,投靠我处,转去北京经营我的分公司。
马风跑来深圳,跟我彻聊了通宵。
社会腐败、体制禁锢,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世俗人情。
我很奇怪,老三不是深谙人情世故吗?
我还很奇怪,一直崇尚中华文化的老七伟年,也变得愤世嫉俗,痛骂国人的文化遗毒。
相反倒是我,因工作关系游遍各大洲,深刻理解了不同国家政制细节,逐渐看淡了西化思想。
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了?非得把人改造得面目全非吗?
我在看《颐和园》时,最感悲怆的是主人公毕业后的十年,那种压抑和冷漠,只有85-88级大学生能够理解。
老三马风的精神状态真的出现了问题。我劝他先放弃工作,在北京老七那休养。
以后有我们吃的,就有老三一份。
在北京的卡拉OK,哥仨搭着肩、搂着腰,高唱一曲张学友的《祝福》……
06
老三不久结了婚,家给找的媳妇。
我从深圳给他打电话祝贺。
一个月后,老七突然打来电话,说老三马风死了……
记得那天我正要赶飞机去杭州,在机舱口,楞了十几分钟。
老七飞车赶去河南,路上断断续续跟我讲述了事情经过。
老三精神抑郁,前几天感觉好一点了,他买了一张回郑州的火车票。但半途在南阳下了火车,然后又买了一张从南阳回北京的票,但却没有上车。
于是,他顺着铁路线,一直向北走、向前走,直到迎面撞上呼啸而来的火车。
我的大脑持续一片空白,但还能很正常地与杭州客户谈完生意。
晚上去卡拉OK,下意识点了《祝福》,刚唱第一句,竟然嚎啕大哭……
我一直在想,马蜂看到呼啸而来的火车时,在想什么?
也许是近百万人的队伍?也许是凄厉穿梭的救护车?也许是国人的麻木?也许是世俗的浑浑噩噩?
我不敢去河南老三的家。不知道怎么面对,至今都十几年了,还是没去。
07
我继续工作、继续生活,做我的事业。
老七伟年恨上我了。怪我不去河南。
一次同学聚会在大连,大学同窗泪眼婆娑。酒杯盛起不停的眼泪。
要知道,我们是中国最独特的一届大学毕业生。
那个六月的大学校园,跑得空无一人,后来只返回我们这届待分配的85级;
大家都在回忆那个离别的火车站。已经不知道谁送谁了,火车启动时,月台上送行的伙伴含着眼泪,但是不说话,默默高举一条横幅标语:
同学,珍重!
聚会中,老七喝多了往外跑。我头一次象追女孩那样追了出去。
几条街外,他终于站住了,不知道在哭、还是在笑,冲我喊:
你为什么总是不喝醉!
你为什么总要那么清醒!!!
他喊得声嘶力竭。我张口结舌,无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说不了马风想说的话,但我可以做事。
只有做事的时候,我才不用胡思乱想。多少年来,我总觉得,马风在什么地方等我。
事业做大了,赚钱了、出名了……
So what ! 好像都不是我要的。
我想要心灵的安宁。
08
老七伟年终于离开我了,去了纽约。从此无声无息。
他厌倦了中国,我知道。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再不愿意联系我。
他们都去了他们想去的地方……
只剩我,一如既往做着我的生意。
有一次去某大学招聘,一帮小孩说要去我青岛分公司上班。我好奇问他们:为什么想去青岛?
想去看海啊!90后说得理直气壮。
啊哈?为了看海,就决定了此后一生的工作地点?有点匪夷所思。
以前到深圳打拼的人,十有九个是“三失”,失恋、失业、失意;现在你再上街问问,大多数的回答是:
来深圳玩,顺便就工作了……
我也逐渐适应了互联网社会,虚心向我儿子学习00后外星文。
中国,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我们有幸,看到她如何从人均产值排行全球倒数第五,到经济总量全球第二。
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某些记忆才会被唤醒。
有次在上海旅交会,遇到同窗,喝多了趴马桶吐完后哭;但我太太第二天说,你昨晚哭得跟狼嚎一样,凄惨得瘆人,不像是人在哭……
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拿出《颐和园》来看,感受女主角毕业后的郁郁寡欢和随波逐流;感受第二女主在德国做生日的阳台上,张开双臂向后仰倒,跃下楼顶。
心中总有火车驶过,从此再不敢唱,张学友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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