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说

禹茜茜/文

蕾羹国国王柯尔间五十岁寿辰之际，宣布大摆国宴十日，每日呈上一百道佳肴，今日是国宴最后一天。王公贵族们齐集一堂，觥筹交错，言谈甚欢。红粉玉人轻歌曼舞，异香满座。流火七月，金殿中碧瓦朱檐，冰灯溢彩，宫花簇簇，笙箫过耳，红袖在侧。

第九百九十九道宫廷菜：云丝玉蟹丸。御厨冰旻将二十只生于明澈的青暇湖里的鲜活金蟹身体中最嫩滑的白玉般的腹肉取出，捣碎后加以初吐芳蕊的莲之莲叶上的露珠，制成六颗玉蟹丸。再将二十枚鸡蛋黄搅匀后煎为蛋皮，切成毫发之细，缠于玉蟹丸上，最后撒入宫廷秘制香油，盛入银盏。观之如金光渗入云霞，凡俗了悟禅意；嗅之似月之冷香盈入朱户，浑身清朗，而思之入脾。

第一千道宫廷菜：粉肌桃花露。将桃花瓣浸入羊奶之中，经七日浸泡出桃香，加热凝固成桃花羊奶糕，切成细块，以桃肉研磨成浓汁，浇灌在羊奶糕表面，再将鲜嫩欲滴的桃花瓣及薄荷叶环绕缀饰，人守一碗，嗅之可亲，食之如饴，咽之含香。

“还有什么吃的?！快上!快!!”贵族杉木煜刚咬了一口羊奶块，就不耐烦的将眼前的粉肌桃花露推开，桃肉汁洒到紫檀木桌面上，香味一时间浓散开来。世间的珍馐美味、饕餮大餐都尽呈嘴边，可肚大膀圆、赘肉层叠的杉木煜还不知足，每尝一口，便要继续品下一道，一千道宫廷菜里，还起码有六百道瞅都没瞅一眼。

杉木煜这一说，其他二十余王公贵族们边打着嗝儿边纷纷附和，国王柯尔间用他那努力睁大的眯缝眼瞧见了大家的躁动不安，摸摸鼓鼓囊囊的肚皮，剔着门牙，漫不经心的提议道：“好了，各位爱卿，我看这殿外的日头已过头顶，接下来撤下这些个剩菜，改为百茶宴，怎么样?”

“好!国王说的好!饭后该喝茶了!”杉木煜带头扬起大拇指。

柯尔间突发奇想，令主厨冰旻和御厨们过来撤菜。主厨冰旻见到宴席上原本肤美雅致的菜品，没动几筷，就变成了蓬头垢面、潦倒不堪的模样，他的黑瞳里倒映出的食客们，像是一滴墨汁混入他神圣朝拜的清冽食潭里，一下子乌泱开来。心中回响着：这些酒囊饭袋，只知搜刮民间财物的贵族，个个不懂怜香惜玉，总要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厨子!你发什么愣，还不快先到国王那边的宴席撤菜?其他厨子都在我们这边开始了!”杉木煜松了松压紧他腰际的腰带，以余光斜向他说。

冰旻听罢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他有些心不在焉，端菜时不小心碰倒了国王眼前盛酒的琉璃盏，琉璃盏不听使唤的“哐啷”一声，栽成两半。

这一碎，触到了国王身边的柒王后的霉头上，她的脚本能的往后一缩，平定之后曲眉紧锁，凶光满面，气焰冲冠，猛得拍案而起：“你竟然敢打碎国王的琉璃盏?!国王正欢天喜地的庆贺生辰，怎么可以发生这么不吉利的事!来人!给我用这两片琉璃盏碎片，将这不知死活的厨子一片片剜肉处死!”说罢，她把纤细的手掌轻搭在国王的肩头，一副明事理的样子，国王摸了摸她白嫩的手背，示意她莫动气。

柒王后坐了下来，发髻上的步摇簪仍在剧烈的颤抖，已经闭合的红唇边上的脂粉，还没从刚才急剧扩张的毛孔中匀开，显得面容像是一张凹凸不平的旧纸。

来不及解释什么，冰旻很快被押到刑场上。刽子手将要执刑了，倍感苍凉的冰旻在临刑前仰天长啸：“你们都听着，我的心血——蕾羹国国宴上的食物将会为我报仇，国王！王后！！你们会死得比我更惨!!!”

国宴还在大张旗鼓的进行着，只是众人眼前的紫檀木桌面在不停的震动，放在桌上的手指开始发麻。杉木煜手里拿的葡萄酒杯霎时间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着，忽而葡萄酒离开银质酒杯，腾空而起，一圈一圈旋转，形成了一张圆脸。这张圆脸盘着细流状的腿，交叉手臂，裂开无牙的、正不停流动的紫唇，嚣张的、挤眉瞪眼的对着杉木煜，并且把酒从嘴里吐到他的脸上，直到把这圆脸全部吐得消失不见。

杉木煜被喷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晃晃脑袋，不敢相信，他的桌上被他糟蹋的羊奶块，都如子弹发射似的冲向他的眼球，使劲往里挤着，他整个人疯了似的，在地上形象全无的嚎叫、打滚儿。

“怎么回事？要地震了吗？！杉木煜怎么了？”国王柯尔间还没有看到杉木煜的遭遇，只是见到他滚在地上那不得体的混球样儿，顾自说着，担忧的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呆住了：只见十张十米长的紫檀木宴席桌上的瓶瓶罐罐、盘盘杯杯一个个全都悬浮凌空，并且开始变形，自主动弹起来！云丝玉蟹丸们不知怎么的都长出了和他们身体颜色一样的眼睛和手脚，尽情的在空中旋舞。玉掌献寿金鸭汤里，煮熟的鸭子复活似的飞窜了起来，可肉质分明是熟透的样子······

“侩子手！快给本王后镇压住它们！！这些食物成精了！！！”柒王后镇定而威严的下令，她拿起了桌子上切肉的蒙古刀，挥刀切开空中的飞食，一根细面被她砍成了五、六截，疼痛的捂着身子瘫软坠下。众人见此无不佩服柒王后的胆识，也都壮了胆子。

“怎么就这十几个人？！再派精兵强将一百名！我看还收服不了这些妖孽？！对了！多准备些家伙儿来！！！”柒王后一阵威慑后，淡定自若的接住一个直愣愣的飞向她眼前的方盘，当做镜子映着自己的美貌，仰首挺胸，信心爆棚。

侩子手们拿来了细网、大刀，甚至是喷火枪来镇压这些“活了的”食物，一些动作快的食物在慌张中逃跑了，可有的食物不幸被擒住。

国王看到食物们被压入监牢，松了口气，安抚王公贵族们道：“都是些个剩饭、剩菜！我还以为能闹出个大闹天宫呢！多亏王后的机智，让我们共同举杯，额·······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创我蕾羹国盛世！”柯尔间想起酒杯都被押走，尴尬的挥起长袖，欣赏的看着柒王后，再把目光转向众人。

幽暗的牢底，食物们挤作一团，有的在呜咽，有的忿忿不平，有的正回忆往事。他们有情感，有故事，跟人类一样。

樱桃果盘话最多，几十颗樱桃叽叽喳喳的从各自是一粒种子、发芽、开花、长成樱桃树里最漂亮的一颗被摘走，说到被刀剔籽、摆盘，后来端庄妍丽的呈在国宴上的荣耀经历。

饭米粒说了空巢老人的故事，老人满心期盼的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到菜全凉了，儿女也没回来吃。他孤零零的叹气，又热了一遍，还是凉到只是一个人。他开始自己吃，吃眼前最近的我，吃着、吐着，吃着、吐着，最后动不了了，嘴边还粘着我。

老人走了，原本都出了门，灵魂又回来嗅我身上的香气，坐在座机电话边等儿女的电话，还是没有等到。之后真走了，我的味道跟了他几秒钟，安慰他受伤的心灵。后来我知道，他那时候不是灵魂回来了，是回光返照，还活着呢！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仍等不到他这辈子最爱、最爱的孩子们，伤心而笃定的离开这个世界。

还有樱花饼，她说，吃一种东西，尝一种味道，会想起一个人，一件事。我是关于爱情的樱花饼，是由一个男人为唤起心爱女人的味蕾，创制出来的······

众食物正在听樱花饼讲她的故事，一位瘦高的狱卒打开牢房，一眼看见了身姿还算完整的她，直接把她拿走了。樱花饼害怕的躺在狱卒诺大的手心里，身体有些发抖，不知狱卒要拿自己做什么。

她看见狱卒打开了牢房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两张正方形油纸。她被放在油纸上，又被小心的包裹起来，接着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感觉狱卒带着自己走动着，直到亮堂的光线穿透了薄薄的油纸，刺得她睁不开眼。

“给，拿去吧。”是狱卒的声音，这串空气中颠簸的线性音波参着温暖。

“谢谢，谢谢。”“谢谢叔叔。”“谢谢叔叔。”耳畔传来一位妇女的喑哑声，加上一男一女孩童的低音，还有夏雨打湿了自己肩头的“哒哒”声。

樱花饼听出来自己是被狱卒送给了他们。

油纸被打开，樱花饼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被岁月蹂躏的脸：土黄色的枯槁面孔上沾染了几块灰色，眉毛淡如沁入肤壤的枯草，眼睛里的神色似被两柱余烬的线香取代，干裂的唇好像褪却了裙色的石榴花瓣。

妇女将樱花饼拿给孩子们吃，孩子们让给娘，让来让去谁也没有吃。过了一夜，他们三人饥肠辘辘，妇女又慎重的打开了樱花饼。

此刻的樱花饼开始咳嗽，面容憔悴，没有昨日的鲜嫩，她惊讶的发觉身体长出了不少白点——已发霉了。

妇女终于掰开了酥脆香软的樱花饼，只是她啃着那发霉的一半，吃完后，将剩下的递给孩子们。

樱花饼并不想让妇女吃自己身上的霉块，吃完了她会肚子痛，可是樱花饼无能为力，知道自己与其说开话来吓到他们，倒不如安静的让他们填肚子。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吟着苏东陂的诗，樱花饼想起国宴上的贵族咬了自己一口，就又甩开自己，那些富丽堂皇、外表光鲜的生活，又怎能掩饰自己内心的空寂、落寞呢？在朴实、没有遮掩的穷人的世界里，我又是那么可贵，被视若珍宝。我不仅是爱情的樱花饼，还是亲情的，或许我的家族还会经历更多的情。食物有情，食物非无生命，看一个人，要看他待食物的态度、看他爱着什么样的食物，看他最真的本味。一个人的嗓子会骗人，可舌头不会。

妇女和她的儿女在废弃的工厂里吃完了樱花饼，只剩下一粒饼渣，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们要继续出发了，去乞讨，征集人们的怜悯。樱花饼渣感觉身体被托起来了，撞击到锈迹斑驳的厂门，疼得想哭，等她又落到树杈上时，才知刚才不过是一阵微风，就让自己风中凌乱，此刻好想有一个庇佑的场所。

一只乳鸽飞过来，悬空飞在樱花饼渣身旁，看着她发愣。

“不要吃我。”樱花饼渣乞求的说。

“樱花饼妹妹！是我呀，我们一起在国宴上的，快来藏到我的翅膀下面，我们其他逃出来的菜肴正计划救出大家，没想到遇到你了。”乳鸽已被宴席上的人拽去了双脚和背部，只能用翅膀飞行，无法用脚停歇下来了。

樱花饼渣定睛一看，真的是浑身被拔了羽毛、呈现红色肉质的烤乳鸽，于是放心的滚到了他的翅膀下。

“太好了，带我去救出大家！”樱花饼渣感到自己不仅找到了救命的稻草，还找到了归属。

“我们的造物主，御厨冰旻，他在民间有个家，他非常爱做菜，家里全是厨房，只不过他人走了，厨房也空了，咱们的根据地就在那儿。”乳鸽说着，带樱花饼渣一起，向一缕阳光那儿飞去。

月光皎洁，蝉奏声声，趁国王和王后熟睡，食物们潜入宫中将他俩绑上绳锁，齐心协力的抬走了。

食物们先是给国王、王后放在冰旻家的空厨房里饿几天，他们两个人饿得头晕眼花，没有力气。

待全城为国王、王后失踪之事焦虑不安的时候，文笔好的竹笋玉米羹写下了一封告示：放出宫廷监狱里的食物们，国王和王后自然就会回到宫廷。

很快的，食物们被放了出来，一千道菜肴齐聚一起欢腾庆贺。大家商议着国王和王后已受到惩罚，派乳鸽去解绳索，将他俩放走。

凌晨2点钟，乳鸽刚进入厨房就看见王后的背影，她已经解开了绳子！他更瞅见柒王后正用菜刀剁着什么，随后边从锅里拿出肉来尝，边津津有味的翻炒着。

“乳鸽哥哥，厨房里没食材，王后怎么？”樱花饼渣从乳鸽的翅膀下露出来，惊异的盯着哼起小曲儿的柒王后，而柒王后身边惊现了一颗头颅和两瓣屁股，分别放在两个钵子里。

“你在吃什么？”乳鸽气冲冲的飞到柒王后面前，她打了个嗝儿后看见了他，直接扔刀具到他的身上，乳鸽顺势躲闪开，柒王后趁机逃走了。樱花饼渣抓不住乳鸽，被甩在了钵子里的头颅上的卷曲头发里，她瞠目结舌的看着这颗血淋淋的头颅——是国王！

没过多久，蕾羹国上下都在议论柒王后所说的国王的“遗诏”，原来，她说国王在驾崩前，要她在七日内登基成为新王。大臣们不愿相信，可也拿她没辙。柒王后有不少手段，顺势拉拢了不少人，一时间反对她的声音竟销声匿迹。

七日后，登基大典开始了，柒王后期盼着金闪闪的王冠戴到自己的头顶时惊鸿一瞥的一幕，把自己装扮得高贵非凡，发髻竖有半米之高，晶莹灿烂的头饰极尽华美，穿了十二米的孔雀蓝长尾裙，拖在红毯上显得颇为壮观。

柒王后挥舞她的花袖袍，站在高阁上俯瞰上百位臣服于己的王公大臣，喜不自胜。就在她的头顶接过王冠的时候，两个圆溜溜的东西悬浮着窜到柒王后的眼前，柒王后吓得魂不附体——是国王的头跟屁股！头颅下方的屁股紧跟着头颅，好像身体还连着它们一样。

“我是国王菜，是柒王后亲手做的！大家听着！我被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吃了身体，只剩头颅和屁股！我代表我的一千菜肴将士讲话：铲除妖后，恢复我蕾羹国的安宁！！！”国王菜面向大臣们慷慨激昂的说。

“大家别愣着！这是妖怪！！国王早就被那些妖菜给杀了，赶紧把妖怪烧死！！！”柒王后也不甘示弱。

一千道菜肴早就做好了准备，一齐向柒王后进攻，她浑身都被食物包裹住，长裙也被撕成好几条，最后被自己的裙条倒挂在了树上。

这时候，群臣们都簇拥着国王菜，他们熟悉国王的模样、声音及动作、神情。有人呼吁要国王菜回归到王位上，但国王菜已闻到自己开始发馊的身体，他亲自选拔了一位品行良好、勤俭节约的厨师——冰旻的儿子冰淇淋做了国王。而国宴上的一千道菜肴被封为宫廷特别护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