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原载于《芳草》,收入《一意孤行》)
“今年的包谷长得发旺,格老子。江同志你看不到哒。”
江远跟上几步,递给他一支烟。“你看这些包谷都被水冲了,还能有好收成么?”
“不打紧,不打紧,年年都是这样。往土里多撒几把种子,让雀子啄去一些,让老鼠子偷去一些,剩下的老鹰爪一样抓紧泥土长起来哒。”
冉老四一说长话,就要剧烈咳嗽一阵。
他们走到一个地方,河水已经将吊索桥淹没了,只有那攀扶的铁链还在水面上挣扎。冉老四手抓上游一方的铁链,脚在水下摸索,移动,半截身子没进水里,慢慢涉过河去。有几次,他的脚失去控制,险些被激流冲走。过了河,冉老四放下木箱,又转来拉着江远的胳膊,一步一步牵他渡过了清江,那难忘的江。
不知是浪花还是泪水,噙满了江远的眼眶,一登岸他就放纵了这滚烫的情感。他请求冉老四原谅自己,并恳请他不要再送。因为他担心衰弱的冉老四天晚独自回去会在这儿出事。他还告诉冉老四,他已把简单的行李包括那床龙凤刺绣红被面的被子留在了那边,请求他一定领受他的心意,千万千万。
他们紧紧地握手,继而死死地搂抱着。冉老四在他的肩头涕泪纵横,连声感谢江远提高了他的觉悟,表示一定要听GONG CHAN DANG的话,走社会主义的路。
清江湍流着,它冲激着一个山民的身躯,若冲激岩壁。看到冉老四涉过清江,走上山巅,他感到一种永久别离的痛苦,一种无限的疚愧。他面对奔腾的河川、面对群山、面对一个崇高善良的灵魂,发出了自己乞求原宥的可怜巴巴的喊叫:
“冉——大——哥——”
夜幕缓缓地垂下了。群山由深蓝变成墨黑,树林、玉米都模糊一片,不辨轮廓。只有那条小路隐约地显现一段黄褐色,眼前出现身后消失,仿佛飘浮在黑海中的木板。
脚循着山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仿佛人的视觉全凝聚脚头上了。一阵阵阴冷的凉意从背后袭来,它叫人那样渴望回归家园,那样甜美地品味空气中洋溢的柴草气味。
一只小东西窜到他们附近,倏地弄响草丛。谁知道那是野兔、山猫,还是田鼠什么的呢。
在夜之虫鸣的合奏声中,滑竿吱呀吱呀的响声,三土夫妇一粗一细的喘息声,载负着一个人,载负着一种担忧。突然响声停止了,模糊中感觉石壁碰到鼻尖。
“这是‘虎跳背’,路太陡哒,让我背吧。”
三土和女人慢慢歇下肩,抹着额头上的汗。
南屿赶上来。“你们太累了,让我来背。”但是,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力不从心。
“不,你不熟路。”三土不由分说,弯腰驮起江远,一步一步移动。
江远有点昏昏然。从宽厚的肩背上,他闻到山里人特有的气味,听到粗重的喘息。不久前,他介入了一场人与人的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甚至采用了赤裸裸的政客手段。他被搅麻了脑皮,成为失败者而怅然若失,希望找一块清静的地方,搜寻文学素材,写出有影响的作品。
可是“人不能两次经过同一条河流”,他受到了大山的嘲弄。啊,我是应该这样的,石头是有眼的啊,它偏偏要砸在我的头上。冉老四啊,我的血是为你而流的,我现在是非常体面的作家了,但我仍然不敢望一望你那充满苦难和冤屈的眼睛,不敢去看一看你们全家。
刚才垫在躺椅上的被面好眼熟啊,它会是自己二十年前的那一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愿再想下去了。恍惚间,他感到是冉老四驮着他,他剧烈地喘息着。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险峻的山路会随时把他们扳倒,滚下山谷。这是怎样的情景呢?我,这个庞然大物,由一个小小的、贫穷的人背着。我是垂死的,难道还要他和我同归于尽?
突然一个趔趄,黑影栽倒下去。
“啊——!”女人和苏萃同时发出尖叫。
三土的双手仍紧紧箍住江远的大腿,他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臂膀麻木、剧痛,一摸,湿湿的,有血。
他们赶紧去扶起他俩。女人抱住三土的胳膊,嘴凑上去,亲着他的伤口。“嘤嘤”地似哭非哭。
一种可怕的难堪。他们都坐下了,淹没于夜的阴影、山的气息中。彼此似有一层细网蒙住脸面。
江远费力地站起来,走到山里人跟前。
“摔痛了吗?”
“没有。”
“太感谢,太对不起你们了,小兄弟!我,没有带钱,难以表达我们的谢意,只有以后多写一点文章,向外界介绍你们的大溶洞,让更多的人来拜访你们,了解你们,促进这里的旅游业发展。”
“你们可以在这里开个小饭馆,卖些熟食点心,真的。”南屿说。
“这多年了,你们还是这样苦。我记得那时你们终年只有一条裤子穿,冬天就围着火塘的。”
“你家来过这里?”女人问。
“我来过,不是这里,在山那边的白羊岭。”
“哦,我就是白羊岭的。”三土说。
“你不是姓张吗?”
“不,他姓冉,是上门‘嫁’到我家来的。他家还有两个哥哥,聚不起媳妇,都快四十岁哒。”
“噢,冉老四,你认识吗,他现在可好?”
“他不在了,前年死的。全身骨头疼,活活地拖死哒。他,他就是我幺爸呀!”
江远倒吸了一口凉气,颤抖着,又仿佛有一股力量将他全身击得酥软,跪坐到地上。
“冉大哥!他……刚才那床红绣花被面是他给你的吗?”
“是的,我们结婚的时候。”
江远还想说点什么,想在冉老四的儿子面前挑明自己过去的身份,甚至想痛哭一场。但他抑制住了,嘴里说的却是:“三土,我们再也不能打扰、劳累你们了,下面的路,让我们自己走吧。”
“你走不动,天黑路远,就在前面那个湾子歇一夜吧。”
“那里有个学堂,干净哩。”女人附和道。
“谢谢你们了,冉家兄弟!你们快回家吧。”江远紧紧按住三土双肩的手,慢慢松开了。
“好吧,我们走。”三土招呼一声女人,就消失进夜色。一会儿又叫道,“喂,前面下坡就是平路哒,你们往右边走。”
三位旅行家愣了片刻,相互搀扶着蠕蠕前行。
夜那么黑,那么浓厚,无边无涯,无穷无尽。只隐约漏出几点星光,希望之光。
南屿回头谛听着什么,喃喃道:“山里人住了几百辈子的地方,我们怎么一夜也不愿住呢?”
“这儿太可怕了。”
“可以体验生活嘛。不,我要转回去。”
“南屿!你疯了。你走了江老师怎么办?你欣赏的不过是他们穷困、原始。虚伪的同情!”
“你呢?难道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了吗?”
“不要太浪漫了,回到城里,你会把这一切都忘光的。自作多情。”
“都别说了,快扶住我……你手里捏着什么?”
“是那两颗核桃。”
“还不快丢掉!它皮上的汁水染在手上,洗不掉的。”
路上响起了两颗核桃落地的细微声音。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急切的呼唤。
鄂西,成了我来往并寄居最多的地方,无限神往。此为2015年在恩施盛家坝二官寨村,距清江笔会又过了30年!
欢迎交流、分享 敬请关注“罗时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