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原载于《芳草》,收入《一意孤行》)
江远靠着躺椅上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似填充着无尽的黑暗,群山错动旋转,那难以忘却的隐衷又一次焦灼地炙着他的心。二十年前,他背着行李从专署走了六天,来到白羊岭,住在一个名叫冉老四的队长家里。
那是一个冬天,大雪封山。下午,冉老四带着大儿子打猎还没回来。江远坐在桌前翻查了一会账本,就笼着袖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北风从大方格窗棂中吹进一阵阵寒冷,孤独、寂寞,使他情绪低落,内心的苦闷无从倾述。江远踱了一会,正欲钻进被子蒙头大睡,冉老四的女人进来了,胳膊弯里合着一抱劈柴。
“江同志,天冷哪,看火盆里都熄哒。”
女人说着就忙乎起来,她抓来一把茅草点燃,然后架好柴,还伏在地上对着火苗吹风。烟雾飘绕,飞灰盘旋,他渐渐有了温暖。
女人麻利地掸着头上身上的灰尘。雪光透过窗棂,映在她刚烤红的脸庞上,那么动人。
江远的心中交织着感激、被人尊重的愉悦,也突发出一种爱的狂悖、一丝大胆的欲望。他为自己这不安分的冲动羞惭着,并试图努力抑制。两种情绪摩擦着,冲撞着,他不由得走拢去,伸手拈去女人蓬乱头发上的一根草屑,声音颤抖地说:“嫂子,你……”
女人低下头拍了拍,扬起脸来:“邋遢哩,嘻嘻。江同志,你忙吧。等老四回来,叫你家喝酒。”
女人走了。他呆立了好久,像中魔一般,一种平生未曾经历的情绪占据着他。他在镜子里久久地端详自己,用剪刀剪短了杂乱的胡子。
“天哪!你看,我这儿还有一块蛋糕。”
苏萃惊喜地叫着,从包里翻出一块压瘪变形了的东西。南屿一把拿过去,递给了那个最小的娃子。
小娃眼望着妈妈,嘴却张开就咬。
“哎呀,这纸是不能吃的。”苏萃叫着,撕开蛋糕边沿的纸,扔在地下。南屿把小娃抱起来,紧紧地搂住。
这时有一个汉子背着一篓川贝从山道上下来,他是这家的当家人三土。三土长得短小精悍,脸庞瘦削,眉毛浓黑。“你们从哪里来?”
“从洞里钻过来的。”南屿有点自豪。他拢去抓一把川贝,观赏那绿色菱角般的形状。拿了一颗放进口袋里。“你摘这些干什么?”
“卖到土产,也可以送到药铺做药。”
“嗨嗨,好啊!你们会发财的,很快就会有人来探这个大溶洞,还有外国人,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你们可以做买卖,你还可以当导游嘛。”南屿摇着三土的肩,口里喷出唾沫。
三土和女人木讷地听着,微笑。
“听说那边从县城到吊索桥要修一条公路,不晓得何时搞起。”三土卷好烟叶,放进熏黑了牙齿的嘴里,吸着了,吐出灰暗的烟雾。
“你们这边呢,离公路还有多远?”
“不远不远,二十多里。”
“我们这位老师在洞里打破了头,流了不少血。他心脏也不好,实在走不动了。”
三土露出痛苦的神色,走到江远跟前,俯下身去摸他的额头。“呀,冰凉的,这啷个办嘛。把他抬进去睡一下,外边凉哩。”
“不不不,你能不能找一个人,把他抬到公路上去?”苏萃语调柔软地说。
“找人?啷个找起嘛,要翻一座山。”三土拔了一口烟,把它在树上摁熄,夹在耳朵上。“你们一定要走?”
江远微睁开眼,呻吟了一声,算作回答。
三土就去拿来两根粗木棍,利索地绑在躺椅上,制成了一副滑竿。一站起身来就对女人说道:“来,我们抬吧。”
苏萃惊诧地睁大眼睛:“怎么,要她抬?”
南屿疑虑地看着女人那瘦削的肩头。
女人转身去灶边掏出三块洋芋粑,拍拍灰递给三土。三土三下二下就吞进肚里。
站在屋檐下的独眼老太婆,扬起一只手说:“三土,你把那床铺盖拿来垫上吧。”
这怎么好呢?江远喃喃地自言自语。在被人抬起的一瞬,他感觉自己像孩子落进了摇篮。看到那床陈旧褪色了的龙凤刺绣红底被面,脑里掠过依稀相识的印象。但他闭上了眼睛,以免两包滚烫的泪流出来。
三土和女人一起吆喝,把滑竿上了肩,移步走了。
那大女娃忽然跑过来,朝南屿手里塞那五角钱,并把两颗还裹着青皮的核桃给了他。
“你拿着买几个本子吧,你们太穷,太需要钱哪。”南屿的喉头发硬。
大女娃按住他的手:“我们不要,谢谢。”
摇晃中,一种紧张、舒适的感觉重叠交替着。
江远睁眼望着夜空中湿润的、似在渗出露珠来的星星。走出大溶洞,他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蜕变,他在一步一步地复归人性,承受大自然和山民的抚爱。多少年的城市生活中所淡漠、麻木、遗忘的情感复苏着他的心。这是一对山村夫妻拼力承担的重荷啊,这是大山的托举啊。
他没假思索,取下腕上的“精工表”稳妥地塞进垫下的被子里面。
那天,冉老四裹着寒风、裹着黄昏,哈哈大笑回来了,他打了一头麂子。当夜,屋子里飘散着芳香,充满了温暖。他们喝了好多包谷酒,冉老四喝得更多,他实际上只灌酒,少吃菜,不停地朝江远碗里拈肉。
不久,他和他的狗靠在地灶旁打起呼噜来了。江远打了一会盹,在醉意中被一种梦境所驱使,踏进冉老四的房里。漆黑、静谧,只听到女人那疲乏的、甜美的鼾声,想象得出她搂孩子熟睡的姿态。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呆着久久没有动弹,心紧张地颤抖着。火的燃烧石的崩裂水的澎湃哟,他跌跌撞撞地跨出了门。他隐约觉得,地灶边的冉老四眯缝着眼,嘟哝了一句:“闯鬼哒,闯鬼哒。”
后来,并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一切。但他急于离开这个要命的地方,努力想干出成绩,完成任务。终于查出冉老四一九六零年私分过一千四百斤包谷的事,向上级打了报告。第二年春天,冉老四被撤掉了小队长的职务,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关了二十多天,直到逼不出任何问题才放出来。致使冉老四患上了一身风湿,几年后就瘫在了床上。
他离开白羊岭的时候也是夏天。一场暴雨使清澈秀美的清江狂怒起来,浑浊起来。一夜之间河床暴涨了三丈宽,咆哮着冲刷河谷两岸的土石树木。
冉老四和他一前一后走着,虽然他一再阻拦,冉老四仍执意要给他一口樟木箱,并送他到公社去。河滩的道路泥泞难行,稍不留心就会滑倒,他们默默地走到一处山坡,冉老四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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