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个双面间谍都是一支个两头燃烧的蜡烛——痛苦加倍,时间减半。没有什么可以浪费的,就如同没有什么是值得挽留的一样。
我做的只有去尽力达到目标而已。
自从我从Q的办公室出来,时间就好像一匹从未被驯服的野马,任性地狂奔起来,跑向黎明,跑过黑暗,跑死为止。
我很想详细地描述一下我从敌营到老师病床前的全过程。但是这个过程实在太复杂。考虑到我所剩无几的时间和衰退的精力。我也只能简明扼要,删繁就简,用最快的速度把有必要呈现出来的场景一笔带过。
从Q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我先回了家。
想所有即将开始长途旅行的人一样,我开始整理行李。我从床底下翻出自己唯一的旅行箱——就是十几年前带来的那个。
我随便从衣橱里掏出几件衣服塞进去——内衣还是外衣都无所谓,反正也用不着。紧接着我拉开书桌抽屉,把老师送我的那把枪找出来别在腰上。
最后,我撬开靠近壁炉的一块地砖,取出一个报纸卷。为了避免反悔,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扔到了壁炉里。
炉火生得正旺。
做完这一切,我很庆幸我没有答应吉蒂跟我同居的要求,那个姑娘实在有点黏人。
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已经成了我最重要的保护之一,绝不能轻易放弃。
Q的那些小朋友们已经在我的房间外面了,我要是再不出去,恐怕他们就要立地发疯。
天知道我施展了多少花言巧语才阻止他们跟随我进屋。
从这里到‘机构’的路程不必赘述。
在路上,有人给我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老师的情况:他的肺病得很重,已经卧床不起。
我的心里立刻涌现出一个愿望:我由衷地希望当我到达他病床前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是他的精力是那么旺盛,旺盛到了连我都要嫉妒的地步。
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情形是这样的:
在午后的阳光下,老师斜倚在病床上,一只手肘搁在膝盖上,手上夹着烟,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床头柜上搁着一个水杯。轻松自在得好像一个刚进入大学的学生,仿佛前方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等着他去浪费。
“看,我在读你的小说。”
他把膝头的书举起来给我看——居然也是那夜吉蒂在酒吧读的那本拙作。
我有点尴尬。
如果我不是要来杀他的,我也许会尴尬地笑一笑,缓和一下这诡异非常的气氛。
但是我偏偏就是要来取他性命的,于是我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把他的书夺了过来,摔在地上。
老师还是一脸大学生样的质朴和无辜。
我的嫉妒毫无预兆地爆燃起来,把我的理智燎痛了。
为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这样对我?
我快难受死了,我很希望有人陪我难受,而不是有人在我面前故作正常。更恶心的是还是一个被我看作师长的人。
“你和爱娃……”
“你知道了。”他语气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好像在说:我这么长时间以前布下的雷,终于让你踩到了。
我忍住怒气:“我是来杀你的。”
“你当然是了。”他还是神色如常。
我突然想知道,在他的年轻岁月里到底经历过什么的腥风血雨,才能换来这份镇定。
也许死亡对他来说已经是个老朋友了。一个总是要上门拜访,但是却一直都未成行的老朋友。对于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肯定不会是恐惧的。
此刻,我羡慕他,同时又可怜他。
我:“你想什么时候死?”
“当然不是现在——但是,我有选择么?“他抬头瞥了我一眼。
这一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无数个晦暗的日子裹挟着秘密,仿佛一个年深日久的档案柜向我压来。
是爱娃鲜血淋漓的死状让我生生扛住了这一招。
毕竟他没有看到过那个场景。他没有亲眼看过心爱的女子惨死的画面。有些我能承受的东西,他承受不了,这让我来见到他之前多少有了些信心。
但是他还是说对了,我们都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过。
“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
“问为什么?这有意义么?”他把烟随手在床头柜上熄灭,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告诉你吧,我从来不会有这么多为什么,因为我早就提前想好了一切——我的死亡可以为你得到敌人的信任,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不容置疑的真理,这需要问为什么吗?”
“可这也会让我让我成为真正的叛徒,一个真正的叛徒在哪儿都不会有好下场。”我眼中含着泪,好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跑去向他的班主任告状。
这对于一个快四十岁人的来说很丢脸,但是我就是此刻失控了。
老师笑起来,阳光下,他的笑容染上了一层金色,显得异常温暖:“傻孩子,你要的太多了。你十年没见我了,我想‘你大概跟以前差别很大了吧’,没想到你还是没长大,有些东西还活在你的身上——一些早该死去的东西。”
真该死。我讨厌被看穿。
“我没有看错你的长处,也没有看错你的短处,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没有失误过,”他对着空气不住念叨,“就算是你跟爱娃,我也早有预料。”
他继续说着,显然陷入了回忆:“她十九岁的时候我就认识她,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除了漂亮,她的聪明更让我着迷,你知道么,向她求爱,是我这辈子冒的最大的一个险……”
“你还爱她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说着:“……当她答应跟我订婚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坏了……”
“你还爱她么?”我固执地又问了一次,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恶。
“她人已经死了,问这些不是很傻么?”
我还不死心:“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他立刻变得目光炯炯:“这是有人叫你问的吧。”
“不,是我自己要问的 。”
“哼,”他轻蔑地一笑,“为什么?你又问了一个为什么?你自己不会想吗?!”
果然是这样。
他早就知道了爱娃的身份。
我咬着牙:“那你为什么你要把她往火坑里推?”
“因为我们的前方已经没有了路,我只能由着她——”他停了一下,好像在拼命咽下什么东西,“但是你不同,你还可以走下去,我让人交给你的——”
“我已经把它烧了。”我平静地说。
老师的表情略微顿了一下——那是一个控制在最合理范围内的停顿,教科书似的停顿。
在那个短暂的停顿中,我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和流露。
好像在欣赏一个经年的瓷器,光滑,不透光,不渗水,完完整整,什么感情都不需要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我不懂得决心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活着总该做成点事吧。”
我把目光移开,任凭胸中的恼恨翻腾。
“你有了这份心,我的努力就没白费。”他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喝了一口,注视着我,“你是个最好的间谍。”
说完,他就在午后的暖阳下彻底平静下来了。
老师就这么死了,地下王国从此没有了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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