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清明时节雨纷纷,淅淅沥沥整下了一天。我们一行四人,远远望见大雁塔时已是黄昏,每个人都是一身风尘杂拌着满衫潮气。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在书院街买了一件汉服罩在了外面,想顺手添一把折扇,翻了好一会,扇面无不是三百千或者京剧脸谱,怅然作罢。
待走近大慈恩寺时,塔上已亮起了灯。“小二哥,”我脱口叫道,“你不是说晚上不让上塔吗,找个人问问吧。”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哥是个山东汉子,不是跑堂的,要叫我二哥,不带小。”
“可惜你又不姓武。”我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笑。
“你要是姓武,搞不好还不如现在呢。”环三爷探过头,贼眉鼠眼地说。
木木“噗”地一笑,拍拍小二哥的肩,阴阳怪气地叫了声,“唉,大郎。”
二哥瞪了三爷一眼,嘲讽地道:“你好?姓贾就姓贾吧,起个什么名儿不好,非叫贾环,你叫个琏二爷也行啊。”
我闻言一边大笑一边朝四周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个老大爷正在扫路上的积水,便走过去问登塔的事。
“今天是不行了,想上塔明天早点来吧。”大爷抬了抬头又继续扫地,似乎看到了我失望的表情,又叫住我,“哎,小哥,塔是上不去了,地宫还能进。”
“地宫?”大爷的表情恍惚有一丝神秘,倒勾起了我的兴致。我问了去入口的路,拉着三人一头闯了下去。
进门只一条长长的路,直通向视线的尽头,静静地向下延伸。周围几乎没有其他游人,幽暗静谧的洞穴里氤氲着柔和的光晕。
环哥儿悄悄朝我靠了靠,我知他素来胆小,尽量挨近他一道走。通道两侧便是著名的《三秦揽胜》和《丝路风情》长卷壁画,三人俱是一路走一路惊叹。我却一直心不在焉,总觉得隐隐地似有梵音传来,听不出方向,亦听不清吟唱的内容,仿佛那声音直响在耳里,只停在耳里。我问三人,都说没听到,凝神细听时,又阒寂无声。
一路恍恍惚惚地说笑着看了几个展厅,古石碑大多已残损严重,加上光线昏暗,基本看不清碑文;历代帝王泥像做两排林立,威严肃穆,置身其中让人不由地心悸于一股威压;看过玄奘法师遗留的文物,便来到了通道尽头处的大雄宝殿,《大悲咒》不疾不徐地悠悠传来。
我对佛法知之甚少,但始终心存敬畏。远远看到法座上的佛身隐藏在昏暗的烛光里,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我终究没有踏步进去,只隔着那低回沉静的吟唱伫立良久,让心舒缓如秋溪入海,波澜不惊。
原路返回的时候,几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显然这幽暗神秘的地宫并不让人留恋。
然而,在快步踏过一个洞穴入口的瞬间,我骤然停住了脚步。二哥走回来到我身边,有些诧异地说:“刚才来的时候没看见这个洞啊?”
环哥儿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木木走到洞口看了看,转过身试探着问我:“进去看看?”我转头朝里面望去,深处一片漆黑,只有洞口处一尊菩萨塑像让人心安了不少。
“你陪着三爷。”我回头对二哥说,然后与木木对望一眼,走进洞穴。
洞里并不宽敞,容不下两人并肩,我走在前面,尽力适应着视野里的昏暗,木木跟在我背后。转过一个弯,我不由自主地突然顿住了脚,傻愣愣地盯视着前方,木木差点撞到我身上,不满地叫道:“干嘛呀你?吓我一跳。”我被他叫得回过神来,才看清楚石壁上从洞顶到地面都镶满了镜子,方才,我看到自己从四面八方莽莽撞撞地一脚闯了进来。那一刻,我不认识一样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被自己吓到。对面立着一尊佛陀,隐藏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继而是木木迟疑的声音:“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吧。”说完快步跑了出去。
我朝洞穴更深处望了一眼,依旧漆黑地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却又响起了那忽隐忽现的梵唱,而且似乎越来越清晰。我咬了咬牙,向着更深处转身。
腿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发抖,艰难地抬起又马上放回原地,我感到抬腿的一刹那,无数个憧憧黑影一齐向我扑来,而我的脚一落地,周围的世界也瞬间宁谧如初。镜子里的那些面孔,因惊恐而变得更加陌生,死死地盯着我。汉服月白色的宽大袖口在周身凌乱地一齐摆动,如鬼似魅。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双眼。
一路摸着光滑的镜面和棱角分明的接缝,沿着曲曲折折的狭小通道小心翼翼地前行,在转过不知多少道转角之后,突然感到前方一束强烈的光亮,眼前瞬间铺满血一般的红。我下意识地睁开眼,只感到亮如白昼,却迟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使劲眨了几下眼,本能似的向光线较弱的背后看过去,正对着我的是一面端端正正的镜子,里面的我的影子发着浴火般的光,定定地与我对视。这一望,竟似没有看到来时的路。
身后传来了悠远的琴声,淡淡地仿佛隐在远山微弱的风里,而每一次弹拨却仿佛都直接挑在我的心上,连琴弦最微小的震颤也听得清清楚楚。竟是那曲千古《凤求凰》。
光渐渐淡了,我逐渐看清面前是一个开阔的空间,四周摆满巨大的木架,一卷卷古书摆得整整齐齐,又用米白色的丝帛遮盖着。汗牛充栋的古籍让我想起,玄奘法师带回的大量佛经和宝物藏在大雁塔下的地宫的传说。然而未及我走上前看个究竟,从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一个女子的嗓音淡淡地问了声:“你回来了?”我感到周身游走着丝丝的凉意,死死地钉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半步。
我没有注意到这问话的异样,更没有回答,那声音已仿佛让我周身的血都冷了。似流水泠泠,似银铃嘤咛,似组佩和鸣,清丽得仿佛触手便会碎,比总角的女童更加娇细,却隐隐有种慑人的沧桑。我竟无法相信这样的声音可以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
女子没再说话,莞尔之间转回头继续抚琴。我对古乐素来痴迷,对《凤求凰》自是再熟悉不过,但竟从没听过如此美妙的弹奏。琴音似已凝结成流光溢彩的水汽,弥散在女子身旁,举托着一轮清冷的圆月,氤氲着叮咚的水声。那琴弦间,更隐约有鸾凤和鸣的天籁。
女子和着琴音缓缓吟道:“有艳淑女兮在闺房,室迩人遐兮毒我肠。何缘交颈兮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吟罢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支玉笛,向我伸过来。
我不由自主,痴痴地向着她走去,慢慢地伸手接过笛子。走近的那一刻我才看清她的手,白皙得几乎透明。复抬头看那容颜,姣好娴静,苍白如纸,而眉宇间自有一段别致的风韵,眼波流转处又生发出摄人心魄的魅惑。
笛子触手冰凉,我慢慢地放到唇边,甘心让那凉意直抵心底。
琴声再起,我用力地闭上眼,和上那乐音。那确乎是此生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高山流水般酣畅淋漓。两种乐音在近乎凝固的空间里流转纠缠,彼此融合,结为无法割离的一体。耳边响起飘忽的风声,张眼望去,水汽和着乐音翩跹而舞,映着团圆的月华,幻化为飘渺的彩翼双飞。
我兴冲冲地想要再奏一曲,却听女子幽幽地叹道:“知音弦断,几世轮转,鸿都仙府,碧落黄泉,能懂我这琴的,依旧只有你。”
我心里一惊,正待问时,女子望着我自顾自地又说道:“像,真像。当年,你也是这样,衣华服玉笛映月,抛红豆锦瑟关情……”
女子说得动情,似乎径自陷入回忆中,目光空空地望向漆黑的远方,迎着光亮可以看到她的睫毛晶莹地闪烁。看得我心头阵阵轻颤。
“那年寒食节踏青,你说这长安千般繁华、万种风情,只是月色太过冷清,不如那牡丹开得浓艳……”女子缓缓抬头对着月光,一滴清泪悄然滑下,落在我悸动的心,仿佛淬火的铁器,“嘶”地发出一声抽痛。我直直地望着她,若有所思,无言以对。
“可是,这藏宝阁困了我一千多年,就只有这月亮,伴了我千年。”
然而,塔下的地宫,又怎会有月?
“我终是将你等了回来。”女子梨花带雨,却又别无他求地温婉一笑,美得惊心动魄却又无比虚幻,“记得吗?你曾说过要与我琴瑟和鸣,永不相离。你看,这佛法无边,也要助你我有情人再续前缘……”
“我、我愿与你琴瑟和鸣,永不相离,”她每说一句话,我就更明了了一分,心已渐渐下沉,沉到触了底,仿佛吓了自己一跳,我冒然打断她道,“可是,你我、人鬼殊途……”
女子定定地望着我,未及我说完,她的脸上已现出了巨大的嘲讽的笑容,一点点变得撕心裂肺般狰狞,苍白的面容上滑过两行红泪。她的身形渐渐升高,向着洞穴尽头漆黑的深处飘荡,盖经卷的丝帛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在半空中铺成抖动的高台,载着她的身形慢慢远去。扑簌的泪珠滚落在白色的丝帛上,颗颗泣血,触目惊心。
就在女子的身形即将消失在洞穴最漆黑处的瞬间,丝帛毫无征兆地骤然四散而去,女子哀叫一声,跌落而下。下方,竟然变成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最后看到女子的手扬起一道金光,继而整个身躯沉沉隐没于千里坟茔,放眼一片磷火青青,绵延无际。
“叮呤”一声脆响此时听来仿佛鬼魅哀嚎,炸响在耳边,将我从震骇中惊醒。一支金钿落在我的身旁,我双手发抖,双腿瘫软地不能移动半步,好久才将金钿拾起,在昏暗的光亮下隐约看到背面刻着两行小字:“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较远的地方,玉笛已经劈裂,黯然无光。
耳边又响起琴声,和着女声轻唱的一曲《折桂令》:
雨住长安月冷,鸿都倦客,魂梦相逢。旧约迷情,瑟和琴韵,鸾齐凤鸣。裂玉帛猩猩泪红,绝金钿郁郁磷青。碧落黄泉,相由心生。
惊魂未定地环视四周,只剩了月色凄清,哪里还有人影?角落里那张古琴,琴弦在缓缓颤动,响着微弱的奇怪乐音。我艰难地站起身,扶着墙壁蹒跚挣扎着向着原路逃离。恍惚间好似一头撞上迎面那端正的大镜子,却是一脚踏出了那恍若隔世的洞穴入口。抬头正对上三人惊异的目光。
木木嘲谑地笑着道:“他们刚说完我怎么把你一人儿扔里,怎么我刚出来你就跑出来了?”
我没有答话,回头看那洞口,静谧如初。
走出地宫时天早已黑了,我仰头看那月亮,一如洞中的冷清。那一夜,我以为我寻到了长安;却原来,寻到的是一个不曾相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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