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与焦大都是《红楼梦》一众“奴才”中少有“光芒”闪烁的所在。尤其是晴雯那带有青春期气息的调皮、叛逆和美丽,惹动着许多读者的怜爱之情,而她比焦大更为凄惨的结局也是让人唏嘘不已。其实,《金陵十二钗副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的判词,即已预言了晴雯因性情所致而必然夭亡的人生命运。
晴雯的出场是在第五回:“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环为伴。”这一低调出场更反衬出晴雯出众的才智与美貌。而《红楼梦》正是通过这种侧面烘托或渲染的手法来描写和表现晴雯的。
在第五十二回中,宝玉把贾母新给他的“雀金呢”孔雀裘后襟子上烧了个洞,麝月让嬷嬷悄悄拿出去找人织补,“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之前,因孩子气地只穿小袄出屋吓唬麝月玩耍而受寒生病的晴雯,只得翻身拿来“细瞧了一瞧”:“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便让麝月帮着拈线,狠命咬牙捱着,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补完后,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来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的能干连贾母都是很认可的:“我看她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第七十八回)晴雯的聪明才智在面对王夫人的质问时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第七十四回):“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道:‘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是袭人和麝月两个人的事,太太问她们。’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么?’晴雯道:‘我原来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院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着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这以攻为守的说词,竟然让王夫人也是信以为真。
《红楼梦》中描写晴雯的长相、容貌,主要出自最嫉恨晴雯的王善保家的口中(第七十四回):“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样子……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被触动往事的王夫人“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这丫头想必是她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这里说王夫人不认识或不熟悉晴雯,在逻辑上是说不太通的,毕竟晴雯在贾母身边服侍了一年,又放到心肝宝贝似的宝玉身边作丫环,她怎么可能不了解?王夫人似乎是在害怕好好的宝玉会被美貌的晴雯“勾引”坏了,毕竟有赵姨娘成妾、金钏儿“调情”的教训在那里,所以像袭人、麝月两个“笨笨的倒好。”但真正让王夫人担心的却是宝玉的婚姻,她越来越不愿意“宝黛”之配,从“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真像个‘病西施'了”的言词可以看出,她是不希望宝玉娶“病西施”样林妹妹的!王夫人把晴雯撵出大观园和贾府就是在向贾母表明态度,以致贾母也对曾经最疼爱的外孙女日渐冷淡了下去。红学研究中有“晴为黛影”之说,写晴雯即是在写黛玉,也是在写古今之世情人事!今天的职场当中,那些有个性的人才也大略如此——即使优秀如屠呦呦者,仍然还是得不到“圈子”的待见。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矣。
不过,这与晴雯在自我认知与性格方面的缺陷也是分不开的,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任性而骄,难免招来他人的嫉恨和不满。在第二十六回中,晴雯与碧痕拌嘴,正把气移到前来的宝钗身上,“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性情,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见是她的声音,只当别的丫头们,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黛玉听了这话,不觉气怔在门外……”这里可以算是晴雯的无心之失,但是,在第三十一回晴雯因跌折了扇子顶撞宝玉,袭人前来劝阻反被连嘲带讽:“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这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晴雯的这些乱使性子的尖酸刻薄,不仅得罪了许多人,更显出一种没有摆正“位置”的骄纵。比如她撕扇的“千金一笑”(第三十一回):“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在第五十二回中,病中的晴雯不但用一丈青把偷平儿虾须镯的小丫头坠儿戳得乱喊乱叫,还自作主张地把坠儿给“打发”了出去。
这种“奴才”与“奴才”的“相煎”,特别是她越矩行权的作派,与焦大的居功自傲有着几分相似之处。让人 遗憾的是,昨天的晴雯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今天的“晴雯”们也始终没有很好地从中吸取教训:娱乐圈的华少们一直在口无遮拦,商界的“蚂蚁”们总是任性自为。所以,其悲催的结局也就难免了。
当然,晴雯的这种脾性与她不媚其上的“操守”是不可分割的。晴雯在贾府是“奴才”与“主子”的关系,但她在内心深处是从未承认过这一点的,即使面对宝玉也是如此,哪怕当初贾母把她放在宝玉屋里也许是有让她将来“做姨娘”打算的,她自己也很喜欢宝玉,但她完全没有像袭人那样提前“鬼鬼祟祟”地建立起一种“肌肤之亲”的关系。她追求的是一种相互尊重的深切关系,而不是奴役、侮辱和谄媚。晴雯的这种“傲气”以反叛呈现于她的言行之中,只有她敢于顶撞宝玉,还抱怨夜下来访的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第二十六回)讽刺为凤姐办事的红玉:“怪道呢!原来是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第二十七回)向得了王夫人“彩头”的秋纹泼冷水:“呸!好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脸呢!”“我宁可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这不,连带着把王夫人都一齐给得罪了。
最能体现晴雯反抗精神的,是她在第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中的表现。“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呢。那用急的这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一番飒利尖刻的话,让心有怨气的凤姐也心中暗喜,只是不得不喝住晴雯。
别说是在过去,就是到了今天,像晴雯这种不知趋奉、一味抓尖要强的个性都是没有“市场”和出路的。谁会喜欢玫瑰的刺、耕牛的犟呢?只是晴雯冤屈而死的根本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在于主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宁国府的地位原本是高于荣国府的,后来荣国府“实力”上升,加上贾母、元妃的存在,其势头就超过了宁国府。但荣、宁两府间及各自内部不可言说的嫌隙早在凤姐协理宁国府时就已经露出端倪,正如宁国府大总管赖升对同事人等所说:“如今请了西府里链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第十四回)在第六十一回中,大观园的主厨柳嫂子,为了女儿柳五儿能进宝玉房内,十分巴结宝玉一房的晴雯、芳官等丫环。而迎春房里的小丫环莲花儿来说司棋要碗蒸鸡蛋时,柳嫂子却推三阻四,“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莲花儿回去添油加醋地跟司棋一说,便引出了一场司棋大闹厨房的闹剧,并趁着玫瑰露失窃,密谋要让她的婶婶秦显家的取代柳嫂子。而司棋是宁府王善保家的亲外孙女,荣府的主子们便推平儿出来“和稀泥”,才平息了这场风波。虽然司棋和柳嫂子的这笔账是算到了宝玉房里主要是晴雯身上的,但背后却是两边主子们的心照不宣。
在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上,宁府尤氏夜来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上,就让小丫头去叫当班的女人,而荣府的两个婆子只顾分果菜吃酒:“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揎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着还远呢!”凤姐听说后,立刻传人将两个婆子捆了丢到马圈里待尤氏处置。这两个婆子的女儿最后找到宁府邢夫人的陪房费大娘去向邢夫人求情,“邢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忿怨;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一番话,也不说长短。”可到第二天晚间,邢夫人“当着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奶奶儿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就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暂且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两府主子之间的矛盾在这里已经公开化了。所以,后面抄检大观园时,宁府邢夫人让陪房、亲信王善保家的前来相帮,其实带有很强的报复意味。不料,却是在司棋的箱子里搜出了男子的鞋、袜等一应东西。“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司棋也因此被赶出了大观园。
在赶走司棋的同时,王夫人一来是为平衡荣、宁二府的关系——“王夫人吃了一惊,想到司棋系迎春丫头,乃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氏。”(第七十七回)加上她从内心深处就厌嫌“狐狸精”样的晴雯,也毫不留情地把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蓬头垢面的晴雯“现打炕上拉下来”撵了,凄惨地死去。但是,晴雯直到最后都没有明白,自己不过是权力与利益斗争的牺牲品而已——这才是晴雯最大的悲剧所在。
哪怕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但真正让我们无力抗拒的却是严酷的社会现实!
(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涉及侵权请联系鼎尚中心者,文章未经同意请勿复制转载,如需转载请联系鼎尚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