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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嫁”在现代化思想的气息吹拂到乡村之前,就像印度农村妇女只能在三更半夜提壶到河边解决生理问题一般,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死,就需像一尊石狮子,坚守住看不见摸不着的贞操直至成为一抔黄土,洒尽最后一滴血泪。
按辈分,我也许该叫婶婶口中的她一声姑姑,这称呼不甚清晰,打我出生一来,她就老了。村里人谈起她,似乎都偷着笑,但在路上碰到时,还是会与她客套一番。
姑姑皮肤黝黑蜡黄,腰板挺的直直的,常年一身黑色粗布衣服。只有过年时,我随着长辈们会从她的屋前经过,客客气气地向他她拜个年,她便憨着笑,抓糖果糕点送到你手上,可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人接她的东西,虽是客气,其实是嫌弃,也许那位姑姑也明白。
01
她叫林霞,出生于1961年,那个年代对我来说只是印在历史书上的一段文字,无声无息。那个时代,不允许买卖,也鲜有人知道男方的染色体决定孩子的性别,怀了就生,流不了产就生,生了就发展成劳动力。林霞是家里的老大,父母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据说,林霞上面原本还有姐姐,三岁时发高烧烧死了。
林霞上小学时,学校实行半工半读学制,一群瓜娃子从学校鱼贯而出,去干农活,用板车把沙土从这里运到那里是常有的事情。家里孩子多的,为了从父母那能多吃一口口粮,饥饿促使他们学会讨父母的欢心,也促使他们提高干活的效率。比如,学会走路时,就开始跟着大人徒走几十里的土路去集市上买鸡蛋,要学会吆喝,学会手脚麻利,学会躲着卖东西。
作为家里的老大,林霞小学毕业时,就辍学了。自此,相当于家里的半个父母,与弟弟相差十来岁,不知不觉把弟弟照顾大了,可以撒丫子跑来跑去,挑担子。20岁时,婶婶说媒,嫁给了邻村的小伙。从记事以来到结婚,林霞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何不妥,父辈都是如此过来的,她也理应如此。五年级时,村口小学的孩子都在欺负一个又瘦又黑的男孩,因为那个男孩子的父亲曾做过生意,成分不好,所有人都在喊——“打倒地主”,林霞也跟着喊,她不觉得对,也不觉得有什么错。
02
农村的婚礼很简陋,对于她的婚礼,我只知道花了400元,是东拼西凑来的,有很多不相干的孩子来蹭东西吃,放了鞭炮。
婚后的生活除了妯娌矛盾,婆媳矛盾,别的都还平和,她说:“那时候穷,一针一线都是宝贝,不争不抢,只有被欺负的份儿。”不久,肚子里有了宝宝,可是这样的喜讯里掺杂着一丝忧愁,像定时的闹钟一样准时闹着她的心。“重男轻女”的风气让女人也觉得生男孩好,“邻村的芳姐就因为生了个女儿,被婆婆骂得要死——不下蛋的鸡,噫话要几难听就有几难听(方言)。”林霞还像一个陀螺一般转动着,之前要干的活儿少了一些。等到了10月份,成熟的季节,稻子的香气吹进了人的心里,温暖舒适。孩子在众人的期盼中,出生了,是个女孩儿,这份期望变成了失望。之后,接着生,第二胎还是个女孩儿,第三胎终于是个男孩,林霞这次打了个“翻身仗”,堵住了丈夫和婆婆的嘴,家庭地位明显提高。
自此,两个女儿成了第二个“林霞”,儿子成了所有人的心肝宝贝。在稻香消逝之际,她的笑容无比灿烂,像稻谷成熟的颜色,干起农活,更有劲了。使劲地吐了一口唾沫在手上,双手互搓,拿起钉耙开始一天的翻土播种。
03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女儿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一家人靠种地为生,日子倒也还过得去,温饱逐渐不成问题,历史性的时代似乎悄无声息的过去了,步伐正一步一步地迈向“小康”。
这天,男人像往常一般,打完田地的农药,回到家冲了个澡,去邻居家看麻将,看会儿之后再来搓几把,过过手瘾。不久,大约半小时的时间,还挂着笑意的男人轰然倒地,整个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几乎在场的人都被吓傻了,赶紧去唤来在烧饭的林霞和她的婆婆,她吓得浑身直哆嗦,恸哭起来,村里的医生来了,不敢看,也不敢随意移动,赶紧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就送到了市里的医院抢救。抢救无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如一阵风般说没就没了,医生说是农药中毒,耽误了最佳治疗的时间。
落叶归根,那时候还未将“火葬”列入法律中,买个棺材,把人搁里面,还是完完全全的,像睡着了一般。男人的葬礼在一阵又一阵的哭声中办完了。不管是在什么时代,“生活还得继续”果然都是真理。她和她的孩子们,艰难而平凡的生活还在继续。那一年,她37岁。
04
“哎呦,你听说了没?林霞跟那个男的,哎呀呀,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守不住了,那个亲密劲啊!就差回那男的家了……”何嫂在村口的河边洗衣服边说道,一边说一边嗤嗤地笑,腰间的赘肉如同岁月的痕迹上下抖动,似乎在为自己只守住了寡颇有得意之感。何嫂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几十年,她将全部的希望和生命的意义都寄托在了一双儿女的身上。
林霞活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她的脸上早已布满岁月的风霜,无尽的风和日头早已熬黄了她的脸和心,一头短发也显不了干练,只是眼角的笑纹已经成形,让人觉得和蔼可亲。
那个仍然活在“靠天吃饭”的时代,田地就是命。丈夫死后,林霞强撑着家,东家长西家短似乎能够让她变得麻木一点,在麻木一点,忘记自己是个女人,议论他人是非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不过这次的主角竟成了她,她还是在这块土地上拼劲全力地干着,见到村里的人,只好躲着,躲不过就投之善意的微笑,他人眼中鄙夷的眼光像一根根刺扎在人的心上,等她一走开,一群人围满田垄的一角,说着些不明不白的话语。
那个男人是邻村的,死了老婆。国家重新划土地时,林霞和他的新土地挨在一起,两人干活的间歇,会说些客套话,可能经历相似。那个男人见林霞实在太苦了,时不时地会帮衬一下,尤其是一些扛重物的活。流言蜚语就这样传了出来,一直议论不息。
05
丈夫去世后,林霞头几年会对着遗像痛哭,边哭边骂,骂丈夫怎么就这么狠心。后来也不骂了,担子还得挑,日子还得过。这个男人的出现让林霞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询问了孩子的意见后,她在婆婆的谩骂声和村里人的嘲笑声中入了那个男人的家门,生活的苦似乎没有消减,反而有增无减。那个男人的妈接受不了儿子这样的一段,几乎对她不理不睬,有时直接骂她是扫把星,克夫,是勾引人来的。那个男人明白她心中的苦,对自己母亲也毫无办法,只好尽力让她从自己这儿感受到一丝温暖。
过了几年,那个男人的儿子要娶媳妇了,由于养老的压力,女方听说了男方的家庭关系,坚决要求林霞离开这个家才肯嫁过来。这一次,林霞又离开了丈夫,不同的是:第一次死别,第二次是生离。她没哭也没闹,像一只丧门犬,简单的收拾好一些衣服回到了之前的家,那天晚上,夜色朦胧,下了点小雨。
林霞再一次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看吧,我就说嘛,守不住寡,不会有好下场的……”一个体态微胖的女人边揺着边得意地说着,树下的摇篮里,她的小孙女正好奇地打量着一片一片的绿叶,阳光明媚,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回到家后,她依然勤快,做事麻利,儿子好不容易成家了,她看着丈夫的遗像笑着笑着就哭了,痴痴地说:“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就专心守着你,守着咱这个家,啥都不想了。”过了几年,她的孙子出生了,她的人生像从冬天进入了春天,枯萎的心开始活了,这次,她真真正正地忘了自己是个女人,成了没有性别的奶奶。
从此,村里又多了一个真正的寡妇,被大家所不接受的寡妇。
大学毕业后,我在回乡的路上还见到了她,她依然精神抖擞,扶着自行车的车把,后座上安了小小的座椅,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孙子,时不时地把手放进嘴巴里吮吸,那小小的模样里充满了满足,像春天的风。我不禁放慢了脚步,看着她和她地小孙子渐行渐远,道路两旁的绿草野花随风痴痴地摇摆起来,对所有人而言,明天都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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