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瞬间记忆·水乡

声明：作品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散文||瞬间记忆·水乡

散文||瞬间记忆·水乡

一望无垠的田野，稻浪滚滚。夏日的微风吹过，碧绿色的辽阔海面上，波澜起伏——这是一位下午放学归来的乡村少年，走在回家的大道旁，向西眺望，看见的最熟悉的景象。向东是炊烟袅袅的村庄，密集地居住着近五百户人家，鳞次栉比的房屋，新修的砖瓦房高大敞亮，破旧的茅草土坯房低矮简陋，错落有致，宛如一幅村居江南风景图。多年以后，我的脑海里依然会清晰地浮现出那些美好瞬间。

大路旁边是一条南北向的明渠，向北通往汉惠渠，汉惠渠的水来自汉江上游，出水口在水磨湾，向南一直通往汉江入水口。明渠两边种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父亲说这是阔叶杨，粗枝大叶，茁壮茂盛。渠水常年流淌，劳作归来的人们在这里洗脚、洗脸、洗鞋，清理农具上的泥巴，农妇在这里洗菜、洗衣服。炎炎夏日，孩子们喜欢在这里游泳，晚间大人们在树下纳凉，一群男女分作上下两处，喧闹着在这里洗澡、冲凉。这条明渠遇上旱情，能灌溉西边近两千公顷的土地，遇上水涝，又能排洪到汉江中下游。

水边长大的孩子，对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喜欢。即使在童年时代，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依然改变不了这份痴情。记得五岁那年夏天，父母每天要上工，哥哥要去上学，我独自一人留下来看门，实在感觉到无聊，对母亲的依恋愈加强烈。那天上午听见上工的哨声响起，父亲扛起锄头要去北坡，母亲拿着镰刀要割除稗草，我便偷偷跟在母亲身后，蹑手蹑脚地出了村子。为了不让母亲发现，我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到明渠边上，要过一座窄窄的小石桥，看着桥下湍急的水流，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走到中间便感觉身体失去了平衡，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坠落入水中，刚喊出一声妈，便被激流冲走，水流瞬间就没过头顶，水怪咕噜咕噜地响，连续呛了几口水，恐惧便袭过全身，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母亲怀里，她呜呜咽咽地呼唤着我的乳名，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我感觉嗓子眼和鼻子里酸酸的，胃里还泛着一股呛水的泥腥味儿，浑身酸软无力，太阳光刺着微微睁开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持续发烧，说胡话，上吐下泻，大病了一场。白天夜里，母亲不曾离开过半步，吃退烧药，熬紫苏姜汤，父亲忙中抽身，请来当地老中医把脉问诊开药。几天过去了，病情没有明显好转，我依然感觉浑身无力，头脑昏昏沉沉。母亲听老辈人说孩子可能遇见了水鬼，要私下里请巫婆施法驱鬼或让阴阳先生禳改祛邪。

那是一个特殊年代，但是民风淳朴的乡村里，人们问医无果的情况下，只能偷偷地请半仙来施法或禳改。汉惠渠、军民渠、鱼塘、汉江河、红卫水库，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池塘，年年都有小孩溺水，中西医治疗效果不明显时，大家都心照不宣，采用这种法子。依稀记得，那天晚上，我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家里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她在我床边点燃柏树枝绕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拿公鸡血在黄表纸上涂抹，画了符，贴在我的床头，又让母亲拿来一碗水，一枚鸡蛋和一双筷子，母亲开始小声地呼唤着我的乳名，据说筷子立起来了，便是魂魄归来的时候，临走前她把画了符的黄表纸烧成灰烬，放在碗里交给母亲，煮开后晾温，当晚就让我服下。

第二天上午，一觉醒来，母亲端来一碗白米粥让我喝，能闻到饭香，我一口气就喝了一个碗底朝天，感觉浑身有了气力，想要下床去上厕所。父亲见状，皱紧的眉头舒展了，牵着我的手出了门去了厕所。这天下午，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七彩线做成的手环脚环，给我套在手腕和脚腕上，还有一只菱形的香囊，挂在我的胸前。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端午节的习俗，说是纪念一位投江而死的诗人。多年以后，我在大学里读到过屈原的许多作品，巫祝文化里的山鬼水鬼，竟然对汉江流域的乡民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当天晚上，母亲牵着我的手，带着一个笊篱，来到我落水的石桥边。石桥旁边铺着几级大青石块，方便人们在明渠边淘菜洗衣。一弯新月，慢慢升起来了，照着母亲温暖的背影。她正在用笊篱舀水，每舀一次，就轻轻呼唤一次我的乳名，我站在明渠边那株高大的白杨树下面。母亲在路上已经告诉我，溺水的孩子多半是遇见了水鬼，今晚要为我招魂。她每一次呼唤我的乳名时，我要回应一声哦。就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母亲呼唤一次，我就回应一次，这种神秘而幸福的感觉在那个瞬间溢满了一个孩子的内心。

母亲简朴而纯真的招魂仪式，成为我此身无法忘却的记忆。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屈子的《招魂》：……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讬些……我禁不住回想起童年的那个夜晚。招魂，魂兮归来，归于故土。这不禁让我想起于右任先生晚年悬于孤岛，深情回望大陆，写下那一首著名的爱国诗篇《国殇》：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水乡成长的孩子，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或多或少吧，都有一些与故乡有关的记忆。后来我去汉中念书，又到十三朝古都西安求学，然后走出国门又回来，视野逐渐开阔，对屈原的作品有了更加深切的理解与认识，对故乡的巴楚文化及风俗习惯也有了更多认同。我知道：每一个人的成长都有其独一无二的过程，而童年的成长经历会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在这一点上，我十分赞弗洛伊德的观点。在他的《精神分析学引论》和《梦的释义》中，我试图找寻人类的精神成长轨迹，找寻中国文化传统中有关回家归乡的主题内涵。我终于发现：不论古今中外，所有人类生命，孕育胚胎于羊水之中，都与水有关；所有生命的成长，都跟出生成长的地域有关。

水乡不只是一种瞬间记忆，还是一种深刻的隐喻：生命的来处。背井离乡中的井水，源于农耕文明时代的乡土记忆；如今生活在大都市，同样离不开饮用水。泪水，汗水，伴随着每一个人的一生。水是生命之源。水，也是值得我们感恩和铭记的天赐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