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咸阳，我们先被安置在驿馆，押送我们的将吏把名册呈上去，大概半个月内就会接进宫中学习礼仪。
当天黄昏，我正在临写拓本，哥哥派人来访。也就是子鸢提到过的那个刺客，代号流枫。
“长君说，这次灭齐，风氏一族有大功，如果在述功的时候同时言明少主在阴阳家的身份，秦王应该会接见。”
我轻蘸浓墨，在砚台边扫去余墨，用腕运笔，在黄绢上写了一横：“秦王又不是明天就死，急着见他做什么？”
“少主是想先韬光养晦？”
“不是我，是整个风氏一族。”我写完一字，搁了笔，给自己斟了杯茶：“风氏为秦立功，但干的确实是叛国之事，齐相后胜已经处死了，罪名是在西线抵抗了秦军，后胜误齐，秦王亲自下旨剿灭了这个叛主之人，我不知在秦王眼里，我们这样的叛国之臣又是怎样光景。”
“那少主的意思是——”
我拿碗盖撇去茶叶，喝了口茶：“面儿上不能动，特别是宫里，不能有一点行迹。先主之时，已经把女闾散出去，在六国之地都扎下根，现在六国初灭，尽量多留一些户籍。
“喏。”
“七国之间，常以商人笼络消息，也曾有人建过横跨几国的消息网，以此牟利，但是都轻视了女闾的价值，只把她们作为吸引士子权贵的手段。”
我展开一张羊皮地图，把临淄的位置圈起来。
“桓公以寡妇奴隶在宫中设七市，女闾七百，唯独风氏掌管的巫娼，从小培养，识文断字。齐康公之后，更是所有女闾皆入女间，专供刺探情报。”
我将蓟、邯郸、新郑、寿春、大梁依次连接。
“现在我要这些女间连同富商一起，在七国之内，交错成一张大网。”我将最后一点，点在洛水北岸，黄河之南。
“少主画错了吧，”他指着地图上被圈起来的那个红点，笑着说，“这是周都洛阳，不是秦都咸阳。”
“是啊，七国之外，尚有洛阳。”我轻轻念着这句不知谁教给我的话，“秦已灭周，洛阳与咸阳相隔不远，秦在这里没有根基，七国在这里都没有根基。如此，洛阳不仅是秦国情报网的中心，更是天下情报网的中心。”
“那咸阳呢？”他仍不放心。
“天下皆以为，咸阳的情报最重，偌大的咸阳城里，不定叠着多少张情报网。”
“可有一点，”我提起笔，在咸阳的位置上轻轻画了个叉，“咸阳城内，不会有人比秦王政知道更多，如果有，那也只能是极贵极重之臣，其他人想染指机密，必以头颅来换。”
我把地图折起来：“我若能得到秦王的信重，要情报何用？若不能，要情报又何用？”
“只是，少主一人在咸阳，未免太险。用不用留几个暗卫或者——”
“我说了，我在秦国的根基，必须是秦王。”我把地图交给流枫。“你回去吧。”我继续临帖，他逡巡一阵，还是开口道：“即墨一事，”我停笔，“多谢少主保全。”
我转头看他，他慌忙跪下：“是长君告知小人。”
当初即墨大夫准备死谏，风家怕他动摇齐王就派流枫去刺杀。可惜他刺杀即墨大夫失手，让人查到了行迹，本应该处理掉免留话柄，但我看他还算忠心，就力排众议将他保下，押到即墨大夫那里受审，让他一口咬定是纪家和即墨大夫有私怨，派他行刺又行灭口，两边对质不下，秦军已经入齐，即墨大夫战死，自然也再无人能追究此事。流枫也就捡回了一条命，仍然随哥哥麾下。
这件事纪家到底也没有受损伤，只是子鸢非要计较罢了。
我知道流枫的心思，已经暴露身份的杀手不能用第二次，留在风家，不过是像现在这样做个信使，但若留在咸阳做我的护卫，一来可以报答救命之恩，二来若是戍卫有功也可一雪前耻。
可惜我身边既不需要护卫，更不想让他被纪子鸢看见。
“你可以为我做事，但是不能留在这里。去阴阳家报个到，做我的护卫，只会武功，是远远不够的。”
他再拜而去。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日就是练字。
风氏是女宗，我作为这一代宗女，从小要习七国文字，通百家纲要，还要对各个任务有所了解。
那自然是琴棋书画，歌舞绣食——一概不通。
秦相李斯是书法大家，迟早要和他打交道，现在开始练他的字帖，不至于出丑吧。
我端详着我那勉强算的上端正的字，这样想着。
半个月后，我们被接入宫中，学习礼仪。
所谓礼仪，并不是周礼或君子之道，而是放得下架子，耐得住性子，温顺勤谨，笑脸相迎。
我熟习七国文字，略懂七国方言，已有妃子私下留意我，连教引阿嬷都对我格外加恩。
虽然如此，我在宫里却并不一帆风顺。
其余五国皆是战而败之，唯有齐国是不战而降，本来就有些不屑，可秦国喜欢。偏偏齐国女子又最重诗礼，有谈吐，连个子都往往压一头。
而我更是占尽风头，自然有幸成了这众矢之的。
首先来招惹我的是一个楚国女子，名叫羋灵，她姓氏不凡，细问之下竟是昌平君的遗孤。我感叹秦国连这样的英烈都没舍得灭门。
“妹妹刚才跟教引阿嬷说了些什么啊，让姐姐也听听，好像是什么大王啊，妃子啊，看来这训诂期还未过，妹妹就已经高枕无忧了。”教引阿嬷不在，她声音清亮，我们周围已经聚集起了不少人。
“依我看啊，这教怙训礼，说是按资质分配到各宫，其实也不过是八个字：家世清白，不骄不躁罢了。”
有人就问了：“何为家世清白，不骄不躁？”
这位楚国的末代公主便施施然开口：“阖家投效秦国或者在国内主和，便是'家世清白'；任劳任怨做小伏低，这样一耳光打下去——”
她抬手，我早有准备，举手格下，反手钳住她的手腕。
她吃痛，一字字说完：“——也毫不还手，便叫做'不骄不躁'了。”
她收手：“看来妹妹修炼得还不够啊。”
坦白讲，我不讨厌这个人，甚至还觉得她总结得很精准，心里赞了声：说得好。
但她既然在我的对立面，就少不得怼回去：“姐姐这话，也对，也不对。”
又有人问了：“为什么也对，也不对啊？”
“这宫里住的，都是王子后妃，他们选人，自然希望是对秦国没有异心的，毕竟谁都不想招个刺客进来。也自然希望温柔恭谨，毕竟谁也不想找个佛爷供着。”
我看众人点头，接着道：“但若是说，一早就投了秦国，便高枕无忧了。我却不能苟同。”
羋灵斜睨着我，一副“我听你怎么编”的表情。
“众所周知，齐相后胜，投秦之心不可谓不诚，灭齐之功不可谓不大。但秦王政却将他处死。何也？”
羋灵若有所思，其他人也纷纷侧目，我接着道：“只因他是叛主之人。齐王建如此厚待这位舅父，他却置其于不顾，对国对亲尚且如此，怎能指望对秦国不生二心呢？”
众人都点头，人群里有几个低下头的，想来也是叛国之族。
“所以对于这样的人，秦国必然是既用之，又忌之，忌信之，又恐之。看似高枕无忧，不过是如履薄冰而已。”
以我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最得人心，同时还向众人示弱。我明显感到众人对我已经没有敌意。
“至于姐姐的父亲昌平君，生在秦国，长在秦国，妹妹做了秦王的妃子，自己做了秦国的相国，秦王信之重之，令其回楚国收拢人心，他却趁机起兵反秦，自立为楚王。”
我一番话说下来，羋灵已经对我怒目而视。
“这岂不是既违逆了秦国，又背弃了秦国吗？怎能不让人既憎之，又恐之，既厌之，又忌之呢？”
“你！”
“虽然如此，姐姐却仍然立于此处，而且还颇为自得，不仅冷言冷语，还要对我动手相向，丝毫不怕惹出祸端。”
众人都看向她，羋灵有些慌神。
“皆因姐姐的姑母是大王的妃子，表哥是秦国的二公子，姐姐自己，则是大王的侄女。”我在此处改口称“秦王”为“大王”，已无人觉得刺耳。
六国皆为秦所灭，比起他国的叛徒，“秦王的侄女”能够引起的直接的仇恨可要大得多。其他人终于明白，真正高枕无忧的，不是我这个“如履薄冰”之人，而是这位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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