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邺整晚不曾安睡,昏灯的影子与纸窗透的光交缠在他仰着的上方,两只眼睛便合不上。
他初自北方都龙转来里昂中法学院,便收到一封信,这信由上海直接寄来法国,寄信人写得一手流丽瘦金,令他总无法联想到幼年私塾之中一道削木作弹弓,把小小学堂喧闹成菜市的同窗。金梓,他将这隔着久远时光的姑娘的名字往心头转了几回,舌尖却僵直着不肯发声。月光愈发的亮,漏在寝室四周的白壁上。他听见同寝有微微的鼾声,还有被褥轻轻翻动。
承邺索性出了寝,到校外树林散步。四月,整个冬天围困在浓雾中的里昂褪却昏沉,即便深夜也是清清朗朗。他能看清瘦削而沉默的枝干,镌刻着轮回的风霜,还有远处窗里的灯火。
一九二一年,吴稚晖、李石曾等在法国里昂城外圣蒂爱那山的一座兵营故址上建立了中法学院,鼓励中国学生赴法勤工俭学。金梓去岁秋时参加了留法的选拔考试,并且榜上有名,此次入中法学院的有一百五十余位男生,十余位女生,信中人语气颇为得意,张扬的品性与儿时一般无二。承邺自搬家后离了私塾便鲜与儿时旧友联系,往来信件也多是与省立高中与师范时候的同学问候,是以金梓此信如此出乎意料。
彼时留法仍未兴起,有心思出洋接受新思想的学生大多要往清华考取留美名额。传言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里,常有人因贫困客死异乡。况且国内各高师、大学只通开英文课,于是法国在国内便有些蛮荒萧索的印象。陆承邺在都龙的大学读书时,收到来自国内的信件里常含此类关怀,加之莱蒙湖畔气候寒冷,风景清绝,日光与空气往往使他生出隔绝烟火的孤寂。每到此时他便想起幼年读的一句诗,“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故国之思往往不能消失,反而越发深沉。所以他要从都龙南下转至里昂,为能多些同国的学生,少些客心的寥落。
“忘却有几种形式,自然的,保护的与重生的。我倒情愿自己与被遗忘的伤痕一起不复存在,赋予大地以平和。”承邺初来法国时,在迷茫中问起一位敬重的兄长,他们今日的所为是否能被永存,那位放弃了家乡祖传医堂的男学生这样回答。那位男学生再不会像祖辈一样精心调配草药的重量,他是将自己作了一味药,敷在一切旧的伤口上。
“君深心之委曲,与若情之忍默,即我不能尽知之,知之亦不能尽言之也。”请你再强大一些,请让在外的我不必如此负重。
看不清的前路,身后的故国。他们一个个只身渡过大洋,将生命托付于黑夜中过往的灵魂,只为几年几十年后能在归程尽处的码头,踏上国家青春焕发的大地,看到最幸福愉快的光明。
听闻新一批留学生已经抵达里昂,却没有金梓的半点消息。这日承邺正要去阅报室寻些消息,门房转给他一封短信,承邺匆匆读过就寻向男生所住大楼对面那一座高岗。兵营之后的山上杂树丛生,地势平坦,可以眺望里昂全城景色。
金梓就立在杂树之下,短发蜷曲别于耳后,颊上犹有娇美红晕,俨然一位西式女郎,站在那里显出一段流云淡月的高华。斜日夕照下,是唯余荒烟蔓草的九重垒土。
承邺并不确定那是谁,“金梓?”女郎一笑,那的确是她。隔着十余年的光阴,想把那一群生活在死亡里的人们救出来,从北国的乡里到法国的里昂,从稚嫩的幼童到成熟的青年,他们就是这样在漂泊里寻觅着安定,在旧的黑暗里追逐新的光明。
“在女师里与同学谈起留法,便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你的名字。几番辗转,决意来法国读书后便寄了一封信来。”金梓同承邺一道沿着山上的围栏漫步。承邺想这其中转折,有些哑然,长途的信件,舍寝的短信,她竟也不怕其中的差错丢失,一心信任彼岸有故人,因此来的这样恣意么?他又想起金梓的父母,于他也是隔着万里十年的蒙了尘的一双古旧家庭里的夫妇,如何容许女儿远渡重洋?
“……我本无所谓这里有没有熟人照应,只无法在原处安然待下去。”远处的阿尔卑斯山脉,暮霭沉沉,天色寥廓。景中人的眼眸有些氤氲的云气,似是与雪山相对。“一路的离家,进京,就像在找什么似的,总找不到……你道我在北京看到的是什么,满清拖着辫子的遗老,脸敷的粉白的旗装妇人,学生们游行,讲演,警察们打压抓捕——”金梓的声音突然尖锐了,“压不下去的,怎么压得下去?就在我自北京转道上海要出洋的前一天,还收到了来自要好同学的一份电报,”她有些颤抖,“邻校的学生发传单,警察出来,起争执……我们还常常看见他的文章,学生里的铁笔头……如今只好在家里消沉。”金梓抬起眼睛,望向远方的原野,“我不是要逃,我只是待不下去了。我终究要回去的。”
海的那一边,正有人往这里张望、叩问,海的这一边,他们使这陌生的沙洲承载一代青春——那是一九二三年,他们的青春,国家的历史。而大海,它的波浪是在走动着了,它的深处也确有暗涌在蕴育了。
“我们都情愿自己与被遗忘的伤痕一起不复存在,赋予大地以平和。”承邺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话从他听见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存留在耳边,从未真正忘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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