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作者: 金春 | 来源:发表于2024-06-05 21:31 被阅读0次

清明,天气晴和,像玻璃一样明净。

牛峒屯里,拆了近一半的老屋与新屋的侧门紧紧地挨着,挤到仅能共用一扇门,一开两敞亮。遗憾的是有新高老矮的落差,得用一副约八十公分长的铁梯子承接落差的门坎,但一点也不违合。也正好,寓意着我们的生活步步高嘛。每每上下我都得借助老屋门柱子上的蚂蟥钉。即便这样,也仍然让我热衷于往返上下。习惯了从新屋下到老屋,从里面拉开老屋大门背上的门闩子,随着“吱嘎——哐啷”。老屋两扇厚重的木门便八字大敞开。对着反卧在大门口旁边当作板凳的旧粑槽连着猛吹两三口气,便一屁股坐上去,把裤脚撸到菠萝盖,双手不经意地在膝盖上揉搓着、轻拍着。哇,真好,回到老屋就是轻松自在,有触动心尖的真实和融融暖意。

门前,山还是那延绵似锯齿般翠绿青青的山峦,把整个屯子拥在怀里。在午后明媚阳光的照耀下,青山越发鲜亮嫩绿,天空没有一点云斑;还是那鹅卵石砌就的石梯,石缝间长了些零碎杂草,怪水嫩的,母亲曾说屋檐水养生嘞;路坎脚下岩磕头四表哥家的那丘大田的麦子一团一团地渐黄了,小麦密密匝匝,根根黄辫子竖上了天,卖弄成熟的风姿;沿水泥路“种”的太阳能路灯一路栽种到右侧半山坡上刘家弯刘家的阶沿坝前。以前竹子可金贵了,能编日常用的背篓、簸箕、筛子、鸡笼、猪笼、花蒌子,花篱笆、竹响槁,甚至晾衣竿、蚊帐杆及捆棺木等等,刘家弯那片曾让全屯人羡慕的竹林,现在再也用不上了,以至于在刘家屋团转着肆意地向四周扩展,三层白墙红瓦的楼房像镶嵌在一块绿茸茸的地毯上。

我站在大门口恣意巴适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并野野地“嗨嗨嗨”几声。突然,一只大母鸡“咕——嘚、咕嘚、咕嘚……”高声宣唱着从楼脚飞出来,落在石梯脚边的石猪槽边沿上。紧着一个怪表情,“叭”地憋出了一坨半干不稀的溏鸡屎,洒了半个石猪槽。而后,竖着鸡翘上几根像打蜡一样的金黄色羽毛、扭着饱满华丽的屁股优雅地走到新屋石梯脚挨着的缺了一个小口子的瓦罐里猛喝了几口水。最近我才听大姐讲她上板吉小学寄宿时,曾用这只瓦罐上七队抱水回学校吃。难怪之前有几次因有些兴怂新屋,我想把这只缺了口的瓦罐踢走,老妈一直不同意,并讲留在那里装水给鸡喝也好呀。那大母鸡喝罢水才得意洋洋的,又咕——嘚、咕嘚挪着方步朝院子围墙根边走去。那里早就等着一只高壮、顶着红彤彤冠子的、羽毛波光粼粼的公鸡,它正一边贱贱地“咯咯咯”逗引着这只母鸡快过来,一边频繁地把一只小虫从嘴壳上放下又啄回,把它旁边三四只白着一张脸、穿着碎花小袄的母鸡当透明。人家靠实力显摆——能下鸡蛋、漂亮又精神。奈何!?

为了检验这只大母鸡得意的气势,我特地进楼脚查看。一个挂在木方上的烂背篓里果真有两枚鸡蛋。咦,怎么两枚鸡蛋长相差距这么大?此时,隔壁二嫂正好过来,她定是听着这只炸喇的母鸡叫声而来看是否下鸡蛋了。忽见我站在鸡窝边,便一脸的疑惑,随即开心地问我,你回来啦。我赶紧捡出两枚鸡蛋递给她,她随手把其中一枚丢回窝里,说:“这个是乒乓球,做引窝蛋的,防刁灵子来叼吃,呵呵。”“哈哈。”我笑得弯下腰,笑它刚才的得意劲儿——被骗的母鸡。

尔后,我把小时候蹲守鸡窝摸鸡蛋的糗事讲给二嫂听。她捂嘴笑皱了脸,并喃喃细语道:“昂昂的。”小时候,鸡蛋可是稀罕物儿,上桌算是一道荤菜,也只有稀客来才得吃呢。那时,我一见母鸡蹲窝了就一直在旁边守着。但也不敢靠鸡窝近,因当时个头刚与鸡窝齐高,母鸡冷不丁一伸脖子就能叮啄着我的眼睛,也知道怕啊。但等待下鸡蛋的心情比生鸡蛋的母鸡还着急,时不时地把脸侧过一边,伸手摸进母鸡肚皮下盲摸,看下蛋了没有,始终会摸到热手的鸡蛋。可有一回,我伸手进去摸到一团冷凉凉的、软巴巴的东西。吓得我变音地尖叫几声,把我妈引跑来了。当时吓得我脖子差不多都缩进领子里了,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直指鸡窝,只会巴巴地连说一个字“那…那……”那只母鸡像没事似地还稳稳妥妥趴着。母亲一把把母鸡提起来。嘛呀,乌黑油油的一坨蛇啊,吓死咯人了。母亲自言自语地嗔怒说:“你个背湿崽喽,饿痨鬼啊,这是条乌梢蛇,最爱吃鸡蛋的,幸好不大,要不,你呀你……哼。”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额头。幸好我缩手回来快。有了这一次,鸡窝让我生畏。那一天全家就我一个人得吃一个猪油荷包蛋。妈说,给我补补魂的。

习惯性地靠在堂屋顶梁柱头上,望望里屋的土火坑,瞧瞧木碗柜及柜子下面的那些沾满扬尘的锅头鼎罐……曾在这个土火坑边吃油炸蜈蚣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家这老屋曾是一屋两头坐,两家人住,十几口人嘞,好热闹。这火坑是姑丈一家用的,后来才在隔壁另起屋搬走的。当时正值盛夏,天阴闷热准备要下大暴雨。大中午姑丈正熬着生茶油,准备下水煮南瓜叶做午饭菜。突然一只肥胖的浑身是脚腿的蜈蚣爬过火坑边来,姑丈见状,立马用火钳子一把把蜈蚣夹起来,吹两下子,直接丢进正冒油烟的油锅里,转转几下捞出,直接用手把油亮亮、红橙橙、热乎乎的蜈蚣掰分给我、表姐、表妹和表弟四人每人吃一节,他吃头。我们一点犹豫也没有就吃下了,吃完还舔了手指头。但至今为止,我仍想不起那是个什么味道。到口不到肚的,味还没咂摸出来就吃完了,来不及品呀。但我记得当时大家都很开心,张开沾点油星的五指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充满了喜悦的笑。算是得吃一回荤了。

木板地上铺了一层浅浅的木红尘粉,不用细看,就知道是那些恋旧又可恶的虫子正没日没夜地噬食老屋的椽子领子。以至于透过篱笆、透明瓦射进来的阳光里都有了缤纷的色彩。眼见着时光对老屋的侵蚀而无可奈何,尤其这两年来老屋明显的苍老。

我突然想起要去看奶奶曾经用的那口木柜子。一直放在奶奶曾睡过的房间——香火后堂。柜子里面有个缺了一小口边沿的空土缸子,盖子好好地盖着,缸口内边上挂着一个约一两的油提子,还有一个包装酒的空纸箱。我突然有种莫名愧疚,柜子里唯一的两物件一点也不搭,奶奶那个时候没有这样洋气的纸箱的。厢房里是父亲用过的一张平排三抽屉的书桌和母亲用过的两口与奶奶类似的大木柜。我感觉母亲这两口木柜子要厚重一些。没有四个大力气的男人,是搬挪不动它的。

每每走进老屋看见这些老物件,便让我周身暖暖的,产生一种天真的感觉——我还小着呢。童年生活就在一个蓝蓝的艳阳天下,断断续续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屋檐瓦槽里的麻雀,蹚着热乎乎石梯的我的光脚丫儿;庄严肃静的大山林、小山林、华家山林,队长那威慑绵长地“莫乱砍山林哟”的喊声,这三座山林是我们屯子里唯一的水源;还有门前阶沿坝边上镶着如红宝石的米辣子树,一张张小伙伴们的脸,身段秀美的年轻时的母亲……我用手捂上眼睛,面前就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一件件往事,有时候闪过在很小很小时发生,但是不知为什么记得特别清楚的事,脑子里又响起一些离开的人们已被忘却的声音,他们的片言只语、各种各样的笑声……我思绪万千地回想着过去,脑子又把回忆的追光对准了当年看见过、后来早已忘记的景物。

我又一次打开母亲的木柜子。这是我第三次打开这口须有四个力气人才能挪动的四方木柜子的盖子,仍小心翼翼地生怕被母亲发现而训斥似的。第一次打开,那是真正的偷摸打开,也是因母亲她病糊涂忘记上锁啦。当然,当时只是慌乱地翻动一下,更多的是好奇母亲平时为什么总是死死地攥着锁着这柜子的钥匙,好像装有什么珍贵大宝贝和大坨金疙瘩银疙瘩似的。第二次打开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帮她清理衣物,才实实地看清了这柜子里的东西:一件还没有过水的有罩衣的棉袄,我从没见母亲穿过;一口崭新的洗脸盆,我敢肯定是她出嫁那天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它比现在的洗脸盆重且厚;一捆深蓝色的赊销布。这一次打开,我熟练地翻出有罩衣的棉衣,拿到大门口亮处,得以好好看一看。我敢确定这件棉袄一定是她的嫁衣,它和她一同嫁进老屋的。我小心翼翼地试穿一下,怕年久布不经扯。小了。把棉袄脱开,单穿罩衣,这就穿上了。弟媳在旁边直夸说:“二姐这身材,穿正合适啊,好看。我这个胖猪是无法穿进啦。”此时此刻,好像就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身上。这柜子里确实装有母亲珍贵的宝贝,丰沛的经年、年轻的憧憬。

清明节的第二天,路过母亲墓地时,大姐说,春,你看,老妈的坟墓砌得好看。我的心又被剜了一下,疼,但仍然感觉不是真的。母亲坟上的土已经落实了,冒出第二年尖尖的、绿油油的嫩草。许多往事涌上心上,我一声不响地跪下去,脸贴到冷冰冰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土地上……坟前土坎下,一拢从我记事起就在的甘蔗正冒着嫩嫩的绿芽尖。恍惚间,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转:我还小着呢,但只是一瞬间,一股香烛火烟呛着了已年过半百的我。

父母会老,也真的会死的。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很多事情都在改变,但有些东西,或许永远也不会变,老屋如旧时光里一幅泛黄的画,朴拙陈旧,却深深地印在脑海。 母亲的这件嫁衣我得好好收藏和爱护,它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娇美,与挂在老屋堂屋香炉旁边,我只得叫十年就永远定格的年轻的父亲,是那么的般配。相比现在的我们五姊妹,他们还很年轻呢,得常回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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