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鲁迅,我就头疼。
想到童年时被背诵全文所支配的恐惧,以及那一张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脸,整个人不寒而栗,心里叫苦不迭,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背。
现在长大了,再看鲁迅的文章,一股奇怪的感觉就出来了。
好像胸腔里住了一个童年的我,在用稚嫩的声音背诵着文章。
耳边仿佛装了一台留音机,眼睛里看到字全部都转化成了咿咿呀呀的童声,任凭我再提高阅读的速度,那声音也是久久环绕在耳边不曾停歇。
不仅是声音,连当时脑袋里的画面也会变得很清晰。
那时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小脑瓜里对百草园的想象和向往自然是愈加强烈,我本是小镇上长大的孩子,按理说找到这样的院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总觉得都没有鲁迅的百草园那么有意思。
现在再看“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角树,紫红的桑葚......”,竟然觉得语言之美妙并且朗朗上口。
那时被语文老师强迫用“不必说.....也不必说...单是......”写作文的场景历历在目,当时依葫芦画瓢,麻木地跟着填字,现在想起来,又觉得学生们傻得可爱,又觉得老师们傻得可爱。
不仅只是三味书屋,再看《社戏》和《闰土》,我得到的感动也是成倍的增加。
那种与儿时玩伴嬉闹的无忧时光又漫上心头,然而成年之后的分离与人生命运的错轨又让这感动变成了感伤,闰土嘴里那一声“少爷”就像一阵悠长的鸽哨一样,在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余音袅袅,而那一声“迅哥儿”,早就在风中吹散了。
二、
可以说从高中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读过鲁迅的书了。
一来是感觉害怕——
每次看到写有鲁迅二字的文章,总觉得要正襟危坐地看才算是尊重。
这样还不行,得拿出纸笔出来做笔记,非得分析个文章大意,作者意图或者潜台词,我觉得在鲁迅面前,自己也未免太笨了,怎么也猜不出其中深意,索性扔在一边不看了好。
二来是真看不懂——
每次老师在讲台上煞有介事地说出文章主题思想,例如什么讽刺军阀,反映穷苦社会,揭露社会黑暗等等,我就在下面懵逼。
多年来应试教育让我对历史避之不及,家里也无人指导,于是在不了解文章社会背景的情况下,硬生生地背下好多自己不太懂的词,教育断层如此,要读懂他的文章实在是难上加难。
真正开始重新阅读起鲁迅,是在新媒体时代的裹挟下。
公众号上的文章为了便于大众传播,在煽动情绪和捏造事例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从以前的奉为圭臬到后来的嗤之以鼻,中间的迷茫徘徊可见一斑。
于是一路删删减减,最终留下来的不多,好好地观察了一番这些公众号的作者,他们的阅读选择或者阅读习惯,仍然是在“严肃文学”一类,说的俗气一点,别人吃松茸拉出来的屎就是比你吃包子拉出来的屎要香。
也称不上顿悟,只觉得需要一点改变,我开始有意培养自己看大家的作品。
可能是年纪渐长,以前感觉到无聊空洞的东西,现在稍微清晰明净一点了;
以前那些冷冰冰的大家或者经典,现在都有了点血色;
以前那些非得死记硬背的道理,现在也变得顺理成章了。
并且这种感觉是隽永的,就像最近看到的一个段子一样,有人去拿橘子吃的时候整蛊自己的老爸,对他说“你站在这儿别动,我去给你买几个橘子”,结果老爸听后大怒,骂他“你小子以为我没有学过朱自清的《背影》?”。
几十年过去了,影像或者声音刻下的记忆或许稍纵即逝,但文字带来的感动和深刻回味,恐怕敌得过时间的和岁月的冲刷。
三、
之前去参加一个沙龙,座上的是著名的流沙河先生。
一听可能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半会竟不知道他有什么作品,同去的朋友念了一句“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我那时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他啊。
流老先生也是幽默,他讲自己经常去学校里做讲座,每次都能看见排的整整齐齐的小学生在朗诵《理想》这首诗,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都会站着把诗听完。
因为他感觉很惭愧,为惭愧自己当初怎么不把诗写短一点,这样就不会苦到这些娃娃了。
当时底下笑声一片,好像大家对这样的发声都心照不宣一样,也是大家第一次觉得作家和读者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原本那种敌对又不得不服从的态度,好像都缓冲了许多。
所以我也想,如果鲁迅知道自己的文章将会在一代又一代的课本里传颂,知道文章末尾总是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字“背诵全文”,知道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曾被他的名字吓得战战兢兢,那他是否也会有如沙老一般的感叹。
但我绝望地认为,他是不会的,这种绝望里当然是包含着满满的希望了,如果没有他这样针针见血甚至于咄咄逼人的针砭时弊,国人之觉悟还会在一片阴翳中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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