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产

作者: 吴显行 | 来源:发表于2019-04-02 22:30 被阅读103次

                                            一

    让三岔村人拼命为之奋斗的是那些在大生产的日子里。

    林宝莱在三岔村参与的第一次村内事务是他与父亲林老汉做的种藕生产,林老汉常让他跟到屁股后头,按着他的行事作风学着经验、做着管理,好为三岔村的后续发展培养一个带头人,这向来是林家一生的志愿,也是林宝莱一生的追求:林家要世代为村民谋福利。

    林宝莱按着父亲的行为准则小心翼翼地做着每一件事,白天熟悉村里各家各户的情况,跟着父亲到村站头开会,晚上回到家整理材料,嘀咕着林老汉在村里开大会时常说的那些话:“我们要鼓起勇气奋斗,明天就是属于我们的!”,他将这些话带到教室里,让学生和村民们跟着一起喊:“明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就是我们的!”

    每周必定在学校做一次大会,将硕大的宣传标语贴在学校大门外以吸引更多的人一睹他讲演的风采,为学生讲解致富的好处,给男孩子讲解男人生来是得成大业、某生产的,给女孩子讲女人生来是得谋生育、协助生产的,从乡里领导到村里各家各户,他不断地转换方式为他们传导着谋官为人民,生育造福后代的理念。

    林宝莱做生产工作向来是那样积极,村里开会,他总是第一个到场,提前收拾好桌椅,整理好演讲稿,为开会的每一位领导倒茶沏水,说话时还不忘了模仿父亲林老汉上台发言的姿态,他善于表达观点、调节邻里纷争,总是左手挎在腰上,右手夹着香烟,穿一身褶皱了多年的他所认为的正装,这无非是从城里捞的别人不要的烂西服罢了,一双擦得油亮的皮鞋踩在台上,对村内生产的事情侃侃而谈。一时间,人们纷纷为这位颇具活力的年轻人感到新鲜好奇。

    在两个月的时间内林老汉在三岔村做了几年的工作思路和计划就让林宝莱下发到家家户户,把村里的生产工作做到了实处,种藕的工作也因此变得热情高涨。

    种藕工作开展后的第二年林老汉就因心脏病突发死了,林老汉的死使得村里发家致富的梦进入了缓慢阶段,公路修到一半未在继续,村里养藕的营生也似乎走到了死胡同,少有乡里人来,村里人也难能出去。

    葬礼前夕,林宝莱母亲秦老太托他走访各家通知方圆近五十户人家前来参加葬礼,还从城里花了大价钱请来丧葬乐队,儿媳妇庆生邀林宝莱堂哥林老三亲笔为林老汉歌功颂德。当天一共办了十三桌酒席,整个村里悲天悯人的氛围传到了乡里、县里,依次前来送行因病离去的村长。

    当秦老太站在桃屋门前对着前来参加丧事的人说话时她已是泣不成声:“今天是我家老头子的走的日子,亲朋好友们,真要谢谢你们来送行哩!”说完又是一阵哭泣,一边拿着手帕擦泪,一边脚步蹒跚转向道士先生那头,时刻叮嘱做礼的时间,还不忘多说一句闲话:“老头子走的顺畅,今儿个你们可要好好送送他啊。”之后便又走向锣鼓乐队,告诉什么时段该奏,什么时候调该大或该小,她对前来的亲朋好友感激涕零,而后又在吩咐林宝莱与媳妇儿庆生要记住这些前来送行的人的面貌:“这都是你爸活着的时候认识的人,有的在镇上当官,还有的是乡里最有钱的哩,咱林家要是没有他们,哪儿还有现在村里的地位呀!”秦老太说话的语气和她吩咐事情的气态就像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一样,丝毫不亚于林老汉。

    这场葬礼使得林宝莱成为了在林家大院长大后的第一件改变他的事,他俨然晋升为这个院子以及村子里最有权威的男人。

    新官上任,林宝莱做村长的第一天就召集了三岔村所有人在村站头开会,村里男女老少打着伞、冒着雨为林宝莱举手喝彩,台下掌声一片,纷纷拍手叫好,不断地喊着林宝莱名字,他们期待林宝莱能在未来带领三岔村走向更好的未来,他们相信惟有年轻人的活力才能将致富的目标越走越近。

    林宝莱将事先准备好的工作字报递给了庆生,让她照着念给大伙儿听,告知他们这次种藕的项目是因地制宜的种藕,他还详细讲解了关于此次大生产的种种事项和好处,男人们听了竞相点头,佩服林宝莱有这般思绪和写作能力。庆生故意站在台上,穿一双大红色的长袜子,黑色的帆布鞋,摆弄她前不久刚在乡里买的新衣服,跺了跺脚以展示她作为村长夫人的威风,“昨天我和宝莱向专家请教了,种藕有很多讲究呀,啊!不对,这种场合,我应该叫他村长嘛”庆生晃晃头头,理了理早上刚扎好的两个小辫子,众人听了纷纷笑起来。“这会儿呢我给大家讲些重要的具体的东西,实在有不懂的,下来再问我……”雨越下越大,庆生的衬衫浸透了,台下的女人看见庆生能说会道的嘴巴相互间窃窃私语起来,羡慕这世间长得美又那么优秀又会打扮的女人。

    “大伙儿别着急,除了种藕,咱的计划还多着哩,后面我会挨家去了解情况。”林宝莱信心满满地坐在台上,面对众人的疑惑,又立刻抬起话筒:“接下来的工作我还希望能得到父老乡亲们的多多支持,毕竟我这也是第一次做工作,咱们一起把三岔村建设好嘛,明天就是我们的!”

    从那时起,三岔村种藕之风在林家的带领下便像火焰一般,连绵不绝地烧到了方圆十公里外,人们纷纷打井抽水,女人每天背着藕到湘西边的东家与西家走访宣传,男人们喊着口号用锄头与锤子开凿每一个新的池塘,林宝莱与庆生一时带着村民做劳务,一时赶进城里谈判投资的项目,又一时走近学校宣传村里致富的思想,那时候他们的信念来自逝去的林老汉为三岔村所付出的一切:明天就是我们的!

    种藕工作进行后的第二年,三岔村因为灾荒问题,工作变得日益停滞下来,男人与女人们对种藕的行当似乎渐渐丧失信心,那句“明天就是我们的”的大字在村站头的牌匾上日益泛黄。

                                          二

    庆生从湘西东家市场把藕卖完回到家时天就黑了下来,她将背篓轻轻放在桃屋门下,打开桃屋大门,走近屋子将背了一天的孩子轻轻放在床上,生怕惊扰了熟睡的秦老太,拿出从内兜掏出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着,为今天的收获感到颇为满意。林宝莱此刻还没回来,她知道他又准是去村站头开大会了。自从当上村长,林宝莱就几乎不常在家连续住上两晚,庆生每日到家心里准会喃喃道,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家里失了财一样:“这会是年年开!月月开!天天开!一点进展也没有,这一天人影也看不见!没有钱能搞啥生产嘛!”,她心里暗自谩骂起来,但她又听丈夫在前夜给她说,说是县里会来领导对村里做专项的资金支持,还说要做个总体计划,要是家里条件稍好的,生意会做点的,计划就多点,拢在一块儿组成一个致富小组带动村里其他农户,这一想可把她乐坏了,脸上褶皱的表情马上转了个鲜,她知道丈夫认识人多,方能罩上面,再加上自家藕卖得好,领导准能多给点照顾,她越想笑声便越大,完全忘了床上孩子的哭声与熟睡的秦老太。

    庆生最早是从湘西来的,从小就长得水灵,村里人说她那相貌简直是天仙下凡,不像常人,倒像是从唱戏的那里偷来的。她的家在湘西仅是一个贫穷的农家户,父亲贺老四常年好赌欠上各式各样的债,母亲王凤早些年给人做活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也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生活上只能靠前几年做苦力的钱和贺老四时不时地下下田地来维持。所以对于饭食来讲一年下来也几乎是一天一顿,在十一岁以前,庆生就是这样忍着饥饿走过来的。

    话说庆生刚落地的那天,贺老四偷偷地跑去镇上赌馆里赌钱,连孩子出生的消息也是王凤托钱老七告诉他才得知。

    “老四啊,你媳妇儿生了,是个闺女,你呀,这辈子可别想有儿子了。”钱老七说话向来恶毒 ,这次他更是不急不慢地走进麻将馆,端着样子当着众人的面说着这让贺四感到扫颜面的事。

    “阿凤和孩子可好?”贺老四只好咽着钱老七说话的气,又叹息王凤这个不争气的败家娘们,转过头看着钱老七。

    “好着哩,回去吧,我来打。”钱老七说。

    直到庆生慢慢地长大了点,她才明白父亲对她一直是淡漠不已,就连头上的姐姐也挨尽了贺老四的打骂,受尽了欺侮。有时甚至还叫她姐妹俩去钱庄做苦力,赚来的钱就成了贺老四的赌钱,后来她母亲知道了便苦苦哀求,差点搭上性命才把她们给接回来。这一家吊起鼎锅当钟打的日子是过够了,只好把庆生卖给了隔壁三岔村的秦老太做儿媳,至少买卖的钱能够上个一年半年,跟了秦老太也不吃亏,家里藕卖得好,挨不着饿,两码好事,怎么不做!时隔三年,秦老太在庆生刚满十四岁的时候便正式将他与十七儿子林宝莱的婚事定了下来。

    院子的灯还亮着,庆生依旧在里屋数钱,桃屋的大门被外面的风吹得嗞嗞作响,门闩抖动的声音像冬天的冷水浸了牙一样令人不悦。林宝莱回到家看见桃屋的大门敞开着径直走了进去,“庆生,咋大门开着哩?大晚上的不怕着了贼?”林宝莱吼开了嗓门大声叫道。

    “你喊啥嘛,这不是湿气重嘛,咱爹的照片在这儿挂着哩,坏了咋整?我是想着透透气。”庆生立刻从里屋走了出来,“你也还知道回来?当个村长就那么忙了?咱爹在的时候也没看见他这么忙过。”顺手将手里的钱揣进了内兜,将大门关上。

    林宝莱此时丝毫未在意庆生的回话,只是皱着眉头注目着桃屋内林家列祖列宗的排位,他左手拿着一大叠材料挎在后背上,右手夹着一根香烟不停地放在嘴里抽吸着,脚上和上身依旧穿着那双永不过时的布鞋与那件过气了的皱褶多年的衣服,再加上一根红色大领带,手上还戴了块林老汉生前留给他的手表,这是他出门办事的一贯行头,今天出门开会照样如此。

    “你昨天说的大生产的专项资金的事儿咋样了?今天去问了没?”庆生从灶房内端着刚热好的饭菜放在了客间的桌上。

    秦老太听闻睡房外的声音,拄着拐杖也走出来,“宝莱,昨儿个听你说有人来帮扶了,今天去就为了这事儿?我看呐,也闹不成,你甭听那帮人的话,你爹在的时候也有过这事,最后不也黄了,现在谁家有钱会想着来咱这地方呐,你就好好帮着乡亲们把藕卖好,守着这块地,等我孙子长大了,你再培养培养他就够啦。”秦老太端正严肃的望着林宝莱,再回头看了看庆生。

    “我知道了,我不也为乡亲们好嘛,再说最近事也多,我打算把乡里工作辞了。”林宝莱说道。秦老太和庆生对林宝莱辞掉乡里工作的事丝毫不感到惊讶,这是他们所期许的,也是林老汉托了遗嘱希望宝莱一生能为三岔村扎根。林宝莱的眼睛依然目不转视地望着祖宗的排位,他捏了捏手里的字报转过身走到客间,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来对秦老太和庆生说:“这是今天开会的东西,你们看看吧,还有,我向县里申请在村里要组个站点,其他村的都争着申请哩,我看咱家桃屋合适,方便,庆生,你明天把桃屋的灵牌收了放里屋去,到东家买点鞭炮,再给我摆两张桌子,明天一早我去趟乡里找三哥去。”听了这话,秦老太气急忙慌的挥着拐杖:“收灵牌?你还能想到这事!你爹才死不久,你就毁祖宗,你狗日的个逆子!你忘了咱家有今天就靠这每天的香火。”,庆生急忙上去搀扶秦老太着急地说到:“咱就好好卖藕,就别掺乎那些资金的事了,可别忘了爹的话,再说了这村里的事儿啊帮不帮还指不定呢。”庆生一边说着这话应付秦老太,一边心里却得意村里资金的事。

    林宝莱自然知道父亲林老汉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如今他日日夜夜想的也是那话,林老汉死时,他已二十六岁,尚记得最刻苦的事莫过于林老汉让他为自己选好的地连着三天三夜挖土造坟,目的就是让他扎根土地,如今秦老太如何也想不到儿子竟会这般大逆不道,竟将桃屋改成村里的办公点。

    林宝莱仍信心满满地将左手挎在后背上,没有在意秦老太过激的反应。他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烟放在嘴里抽吸着,面对秦老太的不解义正言辞地说道,“现在不同往日了,该发家的都要发家了,你看看现在卖藕的还有多少?就那些城里都没人稀罕了,林家要想世世代代在村里有地位,心就得向县里靠齐!”

    “那这致富就不做藕啦?靠谱不?”庆生疑惑地问道。

    “做哩。”

    “再说,你找三哥干啥?人一辈子老老实实,别跟着你瞎弄。”

    “咋叫瞎弄嘛?三哥遇事多经验足,才叫他呢。”

    林宝莱说完便坐在椅子上,端着桌上的碗筷大口地吃着饭,心里为他今天的说话感到满意十足,自打林老汉死,他还从未做过一件事情来证明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这几年,他虽未做得了族长,但也一心发恨要在村里干出一番大事业。

                                          三

    第二天一早,林宝莱就收拾好了前日开会的材料打算去找林老三,他不停地用笔勾画着材料上的条条框框,他还再三叮嘱庆生要把桃屋的所有事情都打理好,秦老太见儿子一心执意便不得不撒手就任。

    林宝莱从东街的小路赶向乡里,这几日村里下了好几场雨,虽说今天的太阳热得像火烤一样,但路上的泥巴仍不干燥,尽是黏糊湿润沾满了整个裤子和鞋,黄泥巴垫满的鞋底走起路来让腿愈加的沉重,只得挑着些硬点的石块踩上去,林宝莱一手抓着材料,一边弯曲着腰,就快走到一拐弯处时便听到一句骂人的话:“畜生玩意儿,你也是头骚驴哇!”

    他照旧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心里怀着一阵疑惑,过了弯处却看到一群人站在路坎下的田地里,他两眼再往前一望,那小路上站着的不是自己家的驴吗?身上全沾满了黄泥巴!林宝莱加快了步伐,走到驴面前,再看看下面的人,说:“咋回事哩?我家驴咋在这儿哩?”

    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话了:“你家驴?你家驴咋不拴好哩?”那女人说完便低下头扑打着衣服。

    林宝莱大概知道自家的驴闯祸了,他看见众人嬉笑不已,更加地不解,二娃也站在人群堆里,宝莱说:“二娃,咋回事哩?驴吃人地啦?”

    二娃抬起头:“我也不知道嘛,我也是听见声才刚过来,他们说好像是你的驴拿尿撒到人身上哩。”林宝莱听了脸一红,气也跟着喘起来,下面的人笑得越来越厉害,女人站在旁人中间羞涩的头都抬不起。

    二娃接着说:“姐夫,这不是啥事,让她回家洗洗就好了,这让畜生淋了总比让其他男人淋了好嘛。”二娃说完,下面的人再一次狂笑。

    林宝莱望着二娃得意的样子,拉着旁边拴驴的绳说:“丢脸!丢我的脸!”他拉着绳要往回走,完全没了心情去乡里。二娃和其他人也跟着散开了,嘴里吼着:“让牲口淋的哩!”

    自那天牵着驴回到家里后,林宝莱就不再出门,他抬不起那脸去见乡亲们,自家的驴带着自家的颜面,用脏东西淋了女人在三岔村是显得可耻的,那一阵子去乡里找堂哥的事也就此被耽搁了。他整日在屋里躺着,照着每天吃饭和睡觉的老规矩。

    事后,二娃匆匆忙忙地赶来找姐夫林宝莱,还没走到院子就开始喊:“姐夫,好事哩,好事哩……”

    林宝莱在屋子里听到了没有答应,二娃声响更大了,走到院子就开始敲打桃屋的门,秦老太拄着拐棍坐在里屋说:“娃呀,啥事哩?这么忙慌?”二娃喘气声愈加的大,说:“婆,好事哩,好事哩!”

    “啥好事嘛?我一看见你没啥好事!”林宝莱不耐烦地走出来说。

    二娃低着腰,拉着姐夫宝莱衣袖围着转圈,说:“那天被驴淋的那婆娘是隔壁村刘家的儿媳妇,他家这几年咋的也生不来孩子,你猜怎么着?淋了个尿就怀上哩!”

    林宝莱用力甩开二娃的手,头偏向一边,听了这事心里不禁感到可笑,他想不到就算怀孕能够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看见二娃的样子又可悲又可怜,竟然会像个婆娘一样唠叨这些事。

    林宝莱手指着院子外边:“事说完就可以走了。”

    二娃见姐夫是这样的反应,更是着急地跳了起来:“你咋不信哩!球也不知道,啥东西嘛!”庆生这时刚好卖藕回来,林宝莱看见她拿着簸箕急匆匆地跑向院子,说:“慌个球嘛你慌?”

    庆生丢了簸箕说:“那婆娘怀上哩,就被咱家驴淋的那个。”二娃这时高兴了,总算有个证人来帮忙佐证。

    林宝莱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他俩,心里不免一震。当天晚上,他去驴棚看了看自家的驴,拿茅草一个劲的打驴的背,嘴里念念叨叨:“球玩意儿,就给老子丢脸,他妈的!”念叨完后心里又觉得很不畅快,想到白天二娃和庆生的话,他更站不住了,他蹲下身子,撇下头,打着灯,朝看驴的雄性部位看去,可看来看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这头驴是用来驮藕的,没有发现哪里有奇异之处,他活那么久见过的驴多了,见过的狗、牛、马,甚至人的也都太多了,各有各的样,但没听说过畜生的这玩意撒个尿还能让人怀孕的。

    第二天,村子里因为这件事炒得人人都想见这头驴,一大早,林家大院就站满了人,堂哥林老三和他媳妇也赶了上来,林宝莱心里为此打鼓。

    “三哥,你说这叫咋回事嘛?丢脸丢大发了可!”林宝莱走到林老三面前。

    “再瞧瞧,这世上的事啊啥也不好说,你说它啥玩意不是,那刘家那媳妇咋就怀上了?我和你嫂子也纳闷哩。”林老三看看一旁的媳妇。

    “那这玩意儿真能让女人怀孕?”林宝莱一说完,旁边的林老三媳妇笑个不停。

    “管他啥怀不怀上的,我看没怀上的都该去淋一淋。”二娃突然从中窜了出来,对着林老三说,“三哥,是这么个理呢,这驴也不是坏驴,要不就试试。”

    林老三脸一下红起来,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打媳妇嫁过来那么多年还没有一个种,村里人就算不明说但心里谁都清楚。林老三媳妇这下子恨不得钻到土堆里埋起来,看见周围的人的眼光,死的心都有了。

    林宝莱为了解开迷惑,圆大伙的好奇心,所幸开了驴棚瞧个遍。人们走上去,和昨晚的林宝莱一样蹲着身子,撇下头瞧着那大大的驴鞭,女人们看了感到羞涩,却想上去摸上一摸,男人看了感到恶心,心想什么玩意儿,竟然能让女人怀孕!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这时人群里出来一个道士走到驴的面前,大跨步向驴棚走去,直接伸手向那驴的鞭上摸去,那驴突然变得急躁起来,左晃晃身子右晃晃身子,头也不断地上仰左摆,人们看见势态赶紧退后,那道士伸回了手站起来激动地说:“好鞭!果然好鞭!”他又走回人群,朝远处低头看了看驴鞭,突然双手举起,连着三下跺左脚说:“这驴养人呐,养女人呐,淋了它的尿,喝了它的尿是要生男娃的呀!”话说完,他又转身朝后,双眼闭了下来,说:“大家赶紧双手举起来,这是神呐!”旁边的人立刻把手举了起来,跟着道士的动作连做了三遍,林宝莱没晃过神,也照着做起来。这时,道士逐渐离开人群,事后,村里再也没见到过这个男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

    这件事情自此越闹越开,人们仿佛已经忘了东家和西家市场该卖藕的事了,每天都会有人拿着碗到林家取驴的尿,林宝莱则是喂驴喝更多的水,以便有源源不断的尿供女人们喝,直到后来,他为自己心里打了个明白理:这是为三岔村的兴旺做出了极大的贡献的。一个月后,让林宝莱和所有人感到欣慰的是,那些没有男娃和还想再生男娃的女人都怀上孕了。

               

                                          四

    女人们怀孕后的三个月,三岔村各项生产又逐日恢复起来,为了让生产得到连续,他没有忘记去找林老三。林老三在村子里向来是出了名的拿得上对策,出得了主意的人。

    走到院门口,正看见林老三媳妇在院子中央洗衣服。

    “嫂子,三哥在不了?”,林宝莱说。

    “你三哥在里屋呢。”她抬头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水,往屋子里指了指,“他前两天还想找去你了,你今天倒正好来了。”

    “三哥找我也有事了?”林宝莱紧紧眉头。

    “谁知道呢,问他也不说,估计是酒瘾又犯了,想找你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闲不下来。”

    “我估计也是,你以后给他讲,想喝的时候随时找我。”

    “你可别把他惯坏了,给你喝穷了咋整?”

    “喝不穷喝不穷,你们来我还高兴着哩,前几日庆生还念叨着,说好久看不见你们。”

    她笑着不说话,朝门里喊了两句:“老三,宝莱来了,老三。”

    林老三坐在椅子上,戴着眼镜正翻着家谱一页一页看起来,似乎丝毫未留意林宝莱进屋门,未等宝莱坐下开口,林老三突然合上家谱,拍下桌子,说:“怪哉!哪里来的孽?”宝莱吓得直立身子,动也不敢动。林老三又站了起来,眼睛看着地上说:“宝莱呀,你说咱老林家没闹出过啥恶事哇?你说我林老三更没出过啥恶事哇?”林宝莱转头看着林老三:“三哥,有啥恶事哩嘛!你吓我一跳,咱林家世世代代好着哩!村里人都说咱好。”林老三说:“那你说……我刚看你嫂子和我的八字,又看了看家谱,黄历,算了算说我无后是造了孽。”

    “三哥,你就别想那些了,那刘家的傻婆娘都能怀上,你和嫂子还能怀不上?”林宝莱坐在椅子上,翘起腿,“放心,咱家驴保佑着哩,村里人说那是头神驴,是咱家世代积了几百辈子的福才能得到的。对了,我今天还找你说其他事呢。三哥。”

    林老三围着桌子转了好几圈,脑子晕晕沉沉,他对那头驴实在放心不下,只有等孩子生下来,才叫人心里踏实。

    “啥事哩?还让你亲自登门。”林老三坐到椅子上。

    “三哥,我想着又该把种藕的营生拿起来了,再说现在也没闹灾了,乡里现在挺支持的,现在外面吃不起饭的也多,兵荒马乱的,政府也是想让咱提供点资源。”

    “做也该做呀,其他的不说,咱村最起码得生产起来嘛,现在粮食还是比较短缺,咱村就得带头做!”

    林老三媳妇端着两杯水走过来,坐在一旁说:“宝莱,现在种藕还靠谱不?我看东家和西家场卖的人少哩,再说现在外面还打着仗哩。”

    “三嫂,这就叫靠谱嘛,打仗才缺吃的嘛,再说大家不种了,咱们种,就光卖咱的,这才挣的多哩。”林宝莱满怀信心的说。

    “啊呀,也对,是这么个道理。”林老三媳妇转头看看林老三笑着说:“你瞧瞧,难怪宝莱能当村长呢。”

    林老三也笑了起来,说“宝莱,我前几天到乡里赶场,听到人说现在搞新建设资金大着哩,所以咱们现在主要的就是要把大家的信心鼓足起来,要搞就搞出个势头,让领导看见,政府一支持,还怕搞不好?”

    “咋搞势头呢?”林宝莱说。

    “我给写几段字,当作给大家一个鼓舞,解释解释这其中名堂,你就挨家挨户去串串门,多贴上一些,然后开个会,把大家的田地给记录清楚了,按着人口的量来分配好。”林老三说。

    “行着哩,三哥,我正想着你肯定要写点啥。”林宝莱激动万分,站起来将笔和纸拿了出来,“对了,乡里现在还打算叫咱成立个队伍,弄个站点我想让三哥你来做会计,算算平常的支出。”

    林老三媳妇炒了几个菜端上桌子,示意林宝莱和林老三上桌吃饭。

    林老三站起来走到桌边说:“行呢嘛,只要是好事,我能帮的咋也要帮。”林老三媳妇说:“你可别帮了倒忙,要去啊得给宝莱好好工作呢。”

    林宝莱笑着说:“放心,嫂子,三哥厉害着呢。”

    “站点打算在哪儿?”林老三说。

    “在桃屋呢。”

    “桃屋?那是祖宗的地儿啊,你还敢弄你这些?婶同意啦?”

    “三哥,这都什么时代了,新社会要向新的方向靠近,老祖宗东西是丢不得,但是思想得解放嘛,咱搞创新才能发展啊,我看桃屋有灵气,做工作开会又方便,还不错呢,祖宗牌位再另立放嘛”

    “我看宝莱说的也对,现在的时候和以前不一样了嘛,该革新的还得革新。”林老三媳妇说。

    “你还知道革新这词?思想很解放啊”林老三对媳妇说,又看看林宝莱,“我看也是,那你今天就去准备着,把大家宣传起来,开个会。”

    ………

                                          五

    林宝莱与林老三商讨好种藕的事后约定第二天一早到家中安排办公点一事。回到家里,他早已把材料张贴在每家每户的大门上,他生怕出任何一点意外,做事情总是亲临上阵,逢人便说:“瞧瞧啊,明早八点记得来开会,林家桃屋。”,跑到村里学校让学生们也跟着一起宣传这次种藕的大事,学生们自然不懂得种藕的意思和好处,他们只知道林宝莱常在他们耳边念叨的:“只有致富了才能有更多的东西吃。”他走到每家每户让派一个代表出来跟随他去东家和西家打听市场,好让藕的销量走得更好,村民们对这类事一向是乐此不疲,自打林宝莱爷爷那辈起,村民对林家在村里主持一切事物的能力常常是信心满满,这期间所以大大小小的事物,只要在三岔村,林家总会奋不顾身地前去把持公道。

    庆生已从东家买了鞭炮和账本回到了村里,按照宝莱的吩咐把桃屋的所有灵位都撤了,在桃屋分别摆好了两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上面放上了所有材料和各类相关的杂物,桃屋正橼上挂了“三岔村种藕项目办公处”十个大字的横幅。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林宝莱便拿着鞭炮在桃屋大门外放上了,他吩咐庆生摆弄好桌椅,生怕出错,到鞭炮声结束时,村民们已纷纷从家里赶来,按照顺序坐在了桃屋外。此时的场面热火朝天,桃屋外的议论声震耳欲聋,湘西边界的人听说三岔村种藕从今日起正式开始,也跑来凑凑热闹,以便从中捞得一点好处。林宝莱与林老三从里屋走出来坐在了椅子上,他拿着一个硕大的金锣便开始敲:“这一敲,敲出三岔村的新征程;这二敲,敲出三岔村百姓的富实安康;三敲,敲出致富之事的顺利启程。”

    村民们坐在了院子里纷纷拍手叫好,为真正的致富之日的到来而感到欣喜。林宝莱放下金锣拿起桌上地材料悠然地走到村民面前,一阵寒暄后,一边指着字报一边说:“今天咱村的种藕正式开始了,大概的信息我相信大家这次都听说了,我也向县里交了材料,为了咱村的大计,咱们可要打起精神加油干,资金断了,咱们再重新找嘛……”,林宝莱颇有自信地将村民们鼓舞起来,他时不时地转头向坐在上方的堂哥看了看,心里又带了些不自信,“今日起,每家池塘的藕只要赶场去卖都要到我这里登记报数,县里还会有专业化的的人来,也会帮助咱们扩充产量,大家放心!”,说罢,村民们全都喜上眉梢。

    林老三坐在一旁,他无不感到一种憧憬未来的美好感觉,再看看底下的人,他心里致富的希望从现在就要开始了。

    村民也有人疑惑地问道:“宝莱,你说咱们种藕了那会不会有些事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啊?再像上次那样工作停了咋整?”,坐在一旁地秦老太听了这话一脸不悦地愤慨道:“你说坏不坏?就没这样整过!”此时的场面因为秦老太的话变得十分冷场,林宝莱笑着说:“这肯定不会,老祖宗的规矩都是要根据时代而发展变化的,看问题看长远点,好的就吸取,不好的咱们就摒弃,工作也不会停,我都安排好了,过几天上面的钱到了咱就大投入。”林宝莱得意地说着林老三前日教给他的话,“明天早上七点,所有男人跟我到村站头,咱们提提方案,计划再开十处井,这几天干着呢。”男人们纷纷应合,此时的三岔村鞭炮声再次四起,林宝莱与庆生招呼着每家每户的代表到桃屋里登记家庭情况,为村民发放这次新的挖井农具,村民们知道这次是真的要来了,依旧欢呼雀跃地喊着。

    二娃此时正从乡里赶回来,他原本被林宝莱嘱托到乡里告知陈立生镇长村里种藕的事,谁知刚走到乡里学校时碰到了父亲贺老四,二娃正起疑地想询问是不是又去了赌馆,贺老四立马抓住他的手腕,咧大着嘴,睁开着眼睛就往回路跑,说:“大事哩!赶紧回去把家里的锅都抬出来,告诉宝莱咱们要富咯。”二娃听了更是没头没脑,一边跑着一边不耐烦地说:“爸,你又输惨啦?家里哪有锅让你卖去?不吃饭了?”贺老四立刻站住了脚步,说:“什么话!老子好久没赌了!今天上乡里听说是要炼铁!当兵的缺钢铁哩,让咱们炼,还说咱能拿这个致富哩,咱现在就回去拿锅!”他抓紧二娃的手,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跑,“先回去告诉宝莱,我今天也是听到街上人说的,大家都这么吵着,应该假不了。”二娃同父亲贺老四一同跑回了村里。林宝莱和村里人在得知炼铁的事后,心里感到迷茫而仓促,他们完全不懂炼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更不明白炼铁是为了什么。

       

                                        六

    第二天村子里依旧打起了“三岔村的藕——家乡味道”的宣传语。庆生和林老三媳妇带着女人们到湘西的西家卖藕去了。

    林宝莱按照昨日的计划一早就叫上了男人们拿上工具到村站头开始打井,打井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中午,他们边喊口号边使着力气,用洋铲子和锄头一个劲的朝土里铲着挖着,接连挖了三个小时,土里依然见不着一滴水,有人开始泄气了:“宝莱,你看嘛,这都大半天了,啥水也没有嘛。”众人对这个不出水的井也开始议论到,“这村啊,我看是建设不起来了,现在外面都吵着炼铁,就咱还待着不动。”林宝莱听了这话开始急了:“说啥呢,啥叫个建设不起来?不就不出水嘛,再换个地儿。”对于打井不出水的事,三岔村还是头一次碰见,从有人居住开始,三岔村的水一直靠地下水供应,众人想到无非是这地下水全都用完了?老天爷真就不想给口水喝了?林宝莱此刻也慌了,三岔村就是靠水过日子,人离开水还怎么个活法?“先不打了,我再想办法。”林宝莱想不到一时的办法,便对众人说。

    女人们从集场卖藕回来了,庆生回到家就把背篓扔在地上着急忙荒地寻着林宝莱,“宝莱,闹不成了闹不成了!”林宝莱已经回到家,听见庆生急促的喘息声,赶紧走过来,“咋闹不成嘛?卖不出去?”林宝莱还在为打不出水恼火,“他们都要炼铁呢,十里开外的村子都已经干上了,今天在东家场咱村的人像着了魔一样,一听说了炼铁的事都不卖藕了,全往外般自家的锅哩,这一回啊,咱村才是真的要发咯,跟着大伙搞嘛,况且这还是政府搞的,咋还能有错?”林宝莱听了这一席话不禁心里一诧,慢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他为这炼铁的事完全不懂,更不知如何下手,他着急了:“啥叫炼铁嘛?啥个意思也不晓得,也没人通知咱嘛!”庆生也着急了,说:“要不再去找找三哥问问,他准能清楚。”

    庆生和林老三媳妇那日正拿着前夜捆好的藕赶向东家场,打算卖的些钱给即将生产的孩子铺张点儿衣物,刚出村走到兴隆场时就看见几个男人扛着大刀往山上走去,还有几个女人从家里扔了几箩筐的藕出来,嘴里念叨:“这些玩意儿还真没啥用,陈镇长说的好,炼铁救国嘛,日本人都打进来了,得需要钢铁。”庆生见势态异常,看见藕被仍出来心里直叫疼!平日里男人们从不拿刀,如今和平年代就算家里大门敞开着也着不了贼,女人更不可能将生活的活计给扔了。她打算上去问问。

    “大姐,您这藕扔了多可惜啊,今天都不去东家场赶场啦?”庆生拉着林老三媳妇的手走到女人家门口问。

    “陈镇长没给你们说?都什么时候啦,还卖藕?”几个女人站在门口大笑。

    “卖藕怎么了?为了生计就咱这些人不靠这个靠啥?倒不像你们,浪费粮食!”林老三媳妇看见女人的嘲笑抑制不住心里的愤怒,走上去说。

    “这位妹子,你怎么说话呢?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也该明白点道理,陈镇长说的话还有假?你这是想造反呐!你看我在陈镇长面前揭发你的!”一女人生气地说。

    庆生将林老三媳妇拉到一边,与几个女人论说了半天。

    但她们仍带着藕走到了东家场,却发现街上的人寥寥无几,林老三媳妇开始慌了,难道世道变了村里种藕是大错特错走了反路?她们又走到东家场上一处平日里收藕的管理所,管理所大门紧闭,门上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了八个清醒的字:有炼钢炼铁之心,方能成国泰民安之景。林老三媳妇心里这下打了鼓,她对庆生说:“庆生,我没见过啥世面,你说咱们不种藕了到底干啥呀?”

    “嫂子,咱们可能真得炼铁哩,只是正儿八经的风还没吹到咱那儿呢。”庆生说。

    “哎,好好的庄稼和藕不种,咋搞这事儿呢?炼铁了卖给谁嘛?”

    “给政府嘛,这明眼着政府让弄的嘛,给了他们咱其实致富得更快哩”

    ……

    街上出现了形形色色的队伍,队伍里两人抬着一口锅,异口同声地喊着口号:团结就是力量!一部分男的在旁边扛着大锤,孩子在大人屁股后头也跟着喊起来,走在队伍前面的领队的人拿着锣乒乒乓乓敲起来,他们从西家场一直走到了东家场,一见路上行走的人就往队伍里拉,见到房子外站着的人就把家里的锅连人一起加在队伍里,不管他们说什么,队伍的人只说一句话:炼钢炼铁,积极点。

    庆生和林老三媳妇在东家场自然是错过不了队伍的,领头的敲着锣咿咿呀呀的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看见她俩在一旁站着,他的锣声敲得更响了。

    “你们在这儿愣着干啥呢?还不去跟在后头!”领头的说。

    “站着做啥嘛?东家场是赶场的嘛,你们这是闹哪出嘛?”林老三媳妇装了一肚子的不明白。

    “陈镇长吩咐的还能违抗?你们是哪村的?怎么说话呢?”

    “大哥,您先别生气,我就问问这是不是炼铁呢?”庆生走上来说。

    “是炼铁没错,只是先给大家壮壮士气,陈镇长说了肇兴乡的每个村子都炼上!”领头的说完看了看他们背上背的藕,继续说:“你们哪个村的?”

    “三岔村。”

    “噢,不是我们东家场的啊,那你们快回去炼铁去,还有,你们的藕就扔了吧,以后别再来卖了。”

    “知道了,大哥,我们这就回去呢。”

    …… 

    林老三未等林宝莱来找他就已先踏上了一步,走到村站头就看见一堆人在门口拿着锄头坐在一口井边上,“咋了这是?”他一脸疑惑地问着,“不是今天打井吗?咋不打了?宝莱呢?”,众人唉声叹气,其中一人说:“没水喝呢,打也打不出来。”林老三说:“能有法子,没用啥解决不了的。”另一人在一旁睁大了眼睛说:“对了,我听说了乡里现在炼铁呢嘛,咱村咋不搞?”林老三说:“我也听说了,所以想去找宝莱商量着呢。”坐在旁边的二娃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扔了锄头对林老三说:“这水能打出个屁!我他娘的就炼铁去!就等今天哩。”周围人见了,表情一诧,林老三则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先不急,二娃,听你姐夫的嘛。”他转过头再看看其他人,发出命令式的喊:“你们都先回去,打不出水后面自有办法嘛,丧气个啥!”林老三一说,周围的人丧气的走了。

    这一天,林宝莱在和林老三商量的过程中已接到乡里的通知嘱咐村里炼铁,镇长陈立生第二日来村里指导工作。

                                        七

    三岔村的家家户户听说了乡里炼钢、炼铁的事,原先卖藕的宣传语全都换上了“炼钢炼铁,从家家户户做起!”的标语。

    二娃领着四五个男女青年从村站头一直喊口号走到学校,男的扛着锄头,女的拉着标语跟在身后,在村里小学的校大门上写上“致富”两个字,将周围的围墙用油漆涂满了杂乱无章的图案,看见老师正在上课就上去一说:“拿锅了!烧火去!”看见操场上的学生便说:“孩子们,快回去跟着你老爹煮铁赚钱去!”他们走到操场中心拉大条幅,对校门喊:“赚钱才是真哩!还念书个球!”教书先生李长顺从外面走了进来,林宝莱也跟在身后,长顺说:“全瞎他妈胡闹!还没消息哩,你狗日的二娃想钱想疯了!老子当初看你念书就知道不是啥好货!”二娃听了这话没有理会,稍停片刻后依然照着之前姿势,大摇大摆地做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封建社会的余孽!跟不上社会!穷死你个老鬼吧!”后面的男男女女跟着说:“封建余孽!封建余孽!……”李长顺气得差点摔倒在地,林宝莱上前扶到,说:“二娃,凶个啥哩?有你这么说话?”二娃他们刚要走出校门,结果看见一个穿棕色毛衣,黑色裤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二娃眼睛睁的亮堂,木呆地站了一会儿后便立刻走上去上下打量,围着他的身体转来转去,嘴里不知道在叨咕什么,他突然转到面前,神情一诧,用手指着他,跳起来说:“陈立生!”他又转过身看着林宝莱,说:“宝莱哥,陈立生来了!陈立生来了!”林宝莱的表情有些僵硬,他为二娃的表现感到尴尬,他立刻走上前去握着陈立生的手说:“陈镇长,别介意,我们这村儿没咋见过世面,一听说要为政府做大事的消息啊,激动得有点失态了。”

    陈立生说:“宝莱,你今天就回去通知咱村好好炼铁。”二娃站在一旁搞不懂陈立生的意思,他向陈立生询问关于炼铁的事,最后便决定由他当宣传员做好炼铁的筹备工作。倒是李长顺遭到了陈立生的辱骂,说他不思进取,只会看书本知识,不懂得与实际相结合,顾小家不顾大家,为了政府的事业一点不上心。事后,李长顺为了将功补过,召集全校的学生上山寻找矿石,架火炼铁。

    炼铁工作是在林宝莱的主持下召开了全村的大会后开始的。按照他的指示,以他带队负责全村的所有工作。第一天,他就将村里所有卖藕用的秤砣,门上的门锁全部堆放在了学校的大操场上,以便能在陈镇长的正确监督下进行,还把平日煮饭炒菜用的大锅抬了出来,添加柴火进行烧煮,在学校墙上写“为钢铁产量奋斗”的七个大字,由于缺乏炼铁炼钢的锅炉和材料,二娃所带的宣传大队每日一早必定到大青山上砍树,心里念念不停的“炼钢炼铁”成了他生活起居的必要准则。陈立生下了死命令:朝大青山砍!给我死劲儿砍!咱们造纲造铁可不能少了木材!

    炼钢铁计划开展的第三个月,整个三岔村的大青山前一片树林全部被砍伐完,朝上望去光秃秃的土石堆不留一根杂草,土壤被翻窜得稀疏松弛。二娃带领的宣传队依旧每日劳作着,贺老四因在村里通知消息和宣传炼铁工作有功,陈立生委派他挨家挨户搜查是否有私藏钢质铁质物品的人,就是在家里放一块矿石也是不允许,依陈立生的话说那些都能拿来炼矿的,不能耽搁政府的大事。

    严查期间,贺老四每一项工作都做得异常仔细,他把村里的房屋丈量完毕后,多余出来的地,凡是有石头的都要叫人搬走,重的拿来批斗,轻的罚炼三天三夜的铁。林老三就因此与陈立生、贺老四闹过起来。

    那日,贺老四巡查至此,发现林老三家的房子比平常异常一些,他瞅来瞅去,仔仔细细看了房子的每个角,每条棱,拿脚用力的往前踹,却又没有发现什么怪事。在里屋缝鞋垫的林老三媳妇听见屋外的声,挺着个大肚子就走到桃屋门前,看见贺老四的动作上前问道:“叔,咋着哩?”贺老四没有作声,也没有看林老三媳妇,而是蹲下身子用手骨节敲敲房角边的地面,不时地趴下身子,低头用耳朵凑近地面,他又马上站了起来敲敲墙面,耳朵挨得更近了些,林老三媳妇急了,说:“叔,你今天咋了嘛这是?一来还不进屋了,奇奇怪怪的。”贺老四听了这话没有再无动于衷,说:“好你个林老三作为村里会计,竟敢私藏矿石!”林老三媳妇儿听了立即脸刷白下来,腿脚颤抖得差点没站稳,手里拿着为丈夫缝制的鞋垫也掉在了地上,她知道在这个时候私藏矿石可是比下地狱还要严重,贺老四走进桃屋,环顾四周后又走了出来,之后又严肃地看着林老三媳妇儿,吼起来:“林老三哩?叫他给我出来!”

    “叔,他到学校算这几日的账本去了。”

    “算账本?你们就等着完吧!上面可有规矩治你们,好好的铁不练,竟敢私藏,这次宝莱也保不了你们,直接告诉陈镇长。”

    “叔啊,我们哪里敢私藏东西哟,这几天没米吃,没菜吃都勒着腰子呢,再说,老三是会计,我们也做不出那事啊。”林老三媳妇儿哭了起来,腿脚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的意思是吃米吃菜比炼铁还重要?政府的大事不比你们这些酸破事还重要?这要让陈镇长知道可是罪加一等!”

    林老三媳妇的哭声更加大起来,她心里越来越慌了,鼻涕和眼泪直往下流,腿颤抖得跪在林宝莱面前:“哥呀,我们林家可开不起这玩笑啊,我们家世代也没敢做过对不起政府的事啊,这要说出去我们活不成就算了,这肚子里的孩子可咋整?”

    贺老四向来听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他更厌恶这种做错了事还找借口的女人:“老三媳妇,你们做错了事咋还不承认,还想拿你孩子当枪口,是认嘛你还。”

    林老三此时刚进院子,他扛着锄头,看见媳妇跪在林宝莱跟前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感到羞耻又恼怒,内心五味杂陈,自己家的媳妇怎么能跪在别的男人面前?自己家的媳妇怎么能在别的男人面前哭哭啼啼?想想自己就没用。他再看看腰杆挺得笔直的林宝莱,心里的疑问全部吐了出来:“四叔,你咋回事哩?你做下啥不好的?你为老不尊哩你!”

    贺老四说:“我能做下啥?别这个口气跟我说话,你林老三作为村里会计竟私藏矿石,原来房角边上那大窟窿你咋给填上了?哪来的矿石?”

    林老三说:“那是原来压酸菜坛子的石头嘛!啥矿石嘛!房子有个窟窿还不能补?这眼看就要生娃了,风吹那么大,身体受凉了你说咋整哩?”贺老四一口咬定林老三私藏矿石,说用矿石填补房屋是死罪,他将这事告知了陈立生,陈立生按照制定的规矩,罚他四天四夜不许休息不许吃饭的守着锅炉炼铁,在第四天的夜晚,李老三因过度劳累,油盐未进而死了。

    林老三媳妇在丈夫死后的第二个月内也因早产大出血死了。

                                        八

    炼铁工作进行的第六个月,田间漫天飞舞的白雪在土地里铺上了厚厚的一层,不见一颗绿草,枯败的树枝像众多拄着拐杖的老人被风雪吹得颤颤巍巍,大青山在这个冬天缺乏了茂绿的一面,昔日的池塘干涸得一滴水也不剩。

    林宝莱从县里拿了一张字报赶到三岔村,临行前托了陈立生的嘱咐为贺老四的事迹要大加表扬,他心里本是疼痛不止,堂哥林老三的去世让他心里遭受沉重打击,但他仍以大局为重,将字报往村里学校大门外一贴,一下引来围观:

                大生产,大生产,产出铁来是好汉!

                炼钢炼铁人人夸,率做先锋不偷懒!

                踊做政府排头兵,不急不躁把铁练。

                贺老四,勇无畏,捉拿小人靠智慧。

                一双慧眼识人罪,为国为民清败类!

    “这是精神嘉奖,是陈镇长亲笔写的,陈镇长说我们如今粮食虽然比较匮乏,但贺老四精神还是要有的。”林宝莱说,他转过身以严正的口气说:“以后可不许再出现林老三这样的情况,要不然大家就跟他一样的下场!多向贺老四看齐嘛。”

    贺老四听说乡里为他贴了大字报,在学校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当即打整好衣服就往学校去了,他从远处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挺直着腰板就向里冲去,两眼迫不及待地奔看大字报,用手上下抚摸这又大又红的字报,激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他竟万万想不到在乡里人看来噬赌一辈子的他居然会有今天的成就,他感谢这个时代给了他人生翻转的机遇,看着人群中满怀羡慕的人们,他心里的傲气又使得他挺直了腰板。

    林宝莱从学校回来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炼铁计划。他让二娃到山上砍伐木料,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好充足的准备。将木材一个一个的放到大锅炉边上,整日整夜不间歇地烧起来,白夜交替换人看守。庆生这几日一定要牵着驴帮二娃运送木材到学校,她说:“炼铁不能少了我!以后分红啊,咋也有我的份呢。”她虽已是快生孩子的人,但做起一般的活来却是精力十足,她完全明白炼铁炼钢的好处,巴不得日日夜夜帮着丈夫把工作做好。三岔村其余的女人自从几个月前喝了林家那驴的尿,除了林老三媳妇儿早产而死,其余的都顺利把孩子生了下来,她们无一不在工作上奋力前行,为村子的建设添砖加瓦。

    庆生这日照着前几日的时间将驴赶到二娃平日放木材的小木房门口,木房门口早在上午五点时就已站满了人,是二娃砍木料的队伍,他们对工作激情澎湃,等庆生将驴拉过来,众人将修整好的木材放在驴后的板子上,他们又哼唱着歌上山继续砍了。

    路上跑来一群学生,在不远处就已听到他队伍的高声:“团结就是力量!造铁为了明天!”他走在队伍前头,拿了张大字报,上面写“三岔人民勇于奋斗”看见庆生坐在驴板上,领头的一个孩子走上前去打招呼:“林婶,早啊。”

    “你们这是干啥呀?队伍还挺整齐。”

    “是李校长叫我们过来的,他说炼铁要有士气,让我们唱响口号,还让我们来跟着学一学咋炼呢。”

    “李长顺校长?难怪说你们这帮孩子咋能想着干这事呢,不过你们学学也挺好,一会儿婶去学校放木料去,你们跟着一起。”庆生嘴角上扬起来,笑着说。

    “李校长说得让我们一人学一个本事才能回去,说如果不学本事那他就不好给陈镇长交代,还说一定要给村里做出贡献。”

    “这就有点过了,你们还是孩子呢,学本事也单着哩,一会儿让你们林叔教你,他的本事多着呢。”

    “姐,快拉去学校了,大锅缺柴火等着烧呢,就别唠了。”二娃在山上喊起来。

    “这就走啦。”庆生说。

    领头的孩子把字报再次举了起来,学生们高喊口号,领着队伍走了。

    庆生坐在驴板上,拿鞭子催打驴的屁股就向学校走去,那驴自然认识它那日渐熟悉的路途,就算不用人赶,下多大雨,多大雪也知道炼铁的方向在哪儿,它就像神仙附体一样,能为女人们生孩子,也能为村里的工作增添砖瓦,弄得人人都要敬畏三分,只是这坑坑洼洼的路被下雪后的潮湿气弄得湿漉起来,显然走得异常的艰难。

    学校大门外的锅炉烧得热血沸腾,在其左旁堆了两三层高的木桩,但这些木桩总是不到两天就烧完了,锅炉没日没夜的翻滚,下方的火没日没夜的烧,哪怕下起大雨,也有周围看守的人搭上篷子,牢牢固定住不让一点风雨进来。人们纷纷把矿石往大锅里仍,期待有一天能把铁水炼出来。

    众人将木料从驴板上卸下,学生们在后头依旧举起字报,大声高唱,大声喊着口号,庆生将驴头前的绳索拉起系在一个木桩上,在最后一根木桩正要往下卸时,那驴突然颤抖起来,驴后蹄刨抓它刚踩下的土,驴头朝上下方向不断晃动,绳索系在的木桩被驴往后一拉滚落下来砸向庆生的腰部,庆生当场侧倒在地。所有人都慌了,只见那堆放了三层的木桩朝另一方向又陆续倒塌下来,滚向了燃烧的大铁锅,随之倾倒,矿石和滚烫的水也一同随锅落入地面,热水溅得到处都是。学生们吓得连退好几步,驴甩开了木桩上的绳索,围着火堆转圈,而且越跑越快,卸木桩的两人立马扑倒在驴板上,一人拍着驴后背,一人往后拉绳索,其余的人拽着车板子,试图改变驴的方向让驴停下来,林宝莱和二娃闻讯赶来,二娃见势不对,拿上砍树的大刀便朝驴腿上砍去,驴终于不再飞奔,奄奄一息的瘫倒在地。

    庆生的双腿早已布满鲜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布,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扶在地上,眼泪像泉水一样往下流,她长大嘴巴哭着,没有一点声音。林宝莱的腿颤抖不止,他走上去准备将她抱起来说:“庆生,咱马上找大夫。”,他看过二娃:“二娃,你他娘快去找大夫哇!愣着干啥嘛!”

    林宝莱随之站起来,走到火堆旁,眼睛已红得发血,“你们不救人在干啥嘛,一头驴追来追去,人在那里躺着还有个孩子嘛,都是瞎了吗?”

    “宝莱,我们知道炼铁重要嘛,那驴还是头神驴,它要是坏了,庆生肚子里的孩子怕是也不保。”

    林宝莱哭起来说不出任何话,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现在明白村里人永远都知晓:炼铁炼钢是最重要的。

    那一天,庆生在被送进了医院的手术室后,死了。

    那一年,三岔村的生产依旧高潮不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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