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青青子衿
“哥,你有心上人吗?”岳朗歪着头,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仿佛随口问起一件挺好玩的事。
他又哪里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在铁珩心中搅起多少不想面对的过往。
床畔的铜灯投下柔和的光,四下静谧安然,听不到一点别的声响。
铁珩没说话,却不知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什么,一霎时,只见岳朗肩膀都垂了下去,似乎又变成他记忆中那个不肯说话的孩子,目光却不肯回避,还是笔直地看进他眼里去。
铁珩转开头,轻轻闭了闭眼:“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岳朗低头笑了笑,声音却丝毫没了玩笑的痕迹,“你不用答我也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铁珩被迫梳理着那些既温柔又蛮横的纠葛,哪些是他想说的,哪些又是他能说的,终归说出口的,却都是毫不相干的一些话,“人年纪大了,总会有一两个怀念之人。”
“是吗?”岳朗抬起头,灯光给他的脸颊涂抹上了一抹暖色,“你一直只喜欢穿青色的衣服,也是因为她吧?”
铁珩微微愕然,似乎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真是因为孟九畹吗?
恐怕不能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在他最穷趸困顿的日子里,居然在一个名伶身上,领会了什么叫风华,什么叫傲骨,什么配得上出淤泥而不染,什么才是两心相知。
也许有那么一段时间,九哥确实存驻于他的眉间心上,还有少年人懵懂的梦中。
然而却怎么能一样?
孟九畹是银碗盛雪,感佩欣赏。
岳朗却是刻入骨髓,爱逾性命。
“我喜欢穿青色的衣服,是因为这个颜色好看。”铁珩把情绪都隐藏于无法看透的眼底,微笑着提起手来,里衣一尘不染的袖口比淡青色外袍略长一点,在手腕处留下一道好看的白边:“这种青叫玉华白,是青之最淡者,在月下看素白,就是这种颜色。”
岳朗靠在枕上,脸上又露出那种懒洋洋,万事都不挂心的笑容:“也许你穿别的颜色更好看呢?”
铁珩又开始觉得头疼,拿手揉着眉心。
这人没救回来的时候,他牵肠挂肚,忧心如捣;没想到救回来之后更烦,一醒就张牙舞爪地刺探他的心事。
“你什么时候操心过这些没用的?”铁珩俯身过来,离岳朗的脸只有几寸,挑眉审视着他,目光里莫名多了一份清冷,“还探到我头上来,未免管太宽了吧?”
岳朗还要再说什么,门口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指挥,莫州有信来。”
铁珩帮岳朗躺回枕头上,又盖好被子,这才直起身:“你再睡一会,福成说麻药劲还得过会才能消。”
他刚推开门,金雕飞翎直接展翅飞进了屋,呼啦一下停在床头的高几上。铁珩笑了笑,为他们两个掩上了门。
“小黄!”岳朗轻声跟金雕打招呼,“好几天没见你了,想我不想?”
飞翎侧着头,轻轻叫了一声。
“我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岳朗胳膊已经可以略微抬起,他艰难地摸了摸飞翎的羽毛,“我听说,鹰的眼最为锐利,可以明察秋毫之末……”他忽然把声音低了下去,“你看得出来他心里一直装着的人是谁吗?”
飞翎仍然侧着头,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他。
“你是我从小养大的,得记得帮我才行。”岳朗给飞翎梳着一身神气的金色羽毛,半真半假地说道,“小黄,除了铁骑里的正经事,你帮他给别人送过信吗?”
飞翎拿嘴轻轻啄了他手一下。
“哎,爷现在不能动,到哪里给你找肉吃去!”岳朗埋怨道,见飞翎转向高几上的那个瓦罐,忙道,“想都别想,那稀饭是他煮给我的!”
飞翎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仍然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忽然一蹬腿,展翅从窗户飞了出去。
岳朗轻声骂道:“扁毛畜生,就知道吃,一点用都没有!”
也许因为他一口气睡了两天,现在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心里反反复复,把刚才铁珩说话时的每个字,每个表情和动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岳朗突然听到自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恐怕不比收复幽鄢容易多少。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一响,是铁珩回来了。
岳朗忽然不知该用什么样子来面对他,赶紧闭了眼,假装睡着。
隔着眼睑,只觉灯光越来越近,铁珩端着灯来到他的床前。岳朗闭着眼睛,却依然能感受到铁珩目光的重量,他刻意放松全身,轻轻咬住舌尖,慢慢呼气--吸气,吸气—呼气,久得直到连他自己都相信自己真的睡着了。
床前传来悉悉索索的衣服声,岳朗只觉脸上微凉,铁珩清冷的手指把他脸上的碎发拨到耳后。灯光这才一点点暗了下去,跟着屋子另一边的床板一阵轻响。
大概是这几天照顾岳朗,一直没有休息,铁珩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岳朗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声,特地又等了好久,才慢慢翻身下了床。麻药的药效已经过了,他却丝毫觉不到疼,手脚如同踩在云朵上,软绵绵轻飘飘的。
根本管不住自己,鬼使神差地往那边走,似乎能够笃定,走过这段短短的距离,他就可以寻到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他想要的还是不想要的。
他是个心虚的小贼,一点点朝着觊觎的珠宝靠近。
无数条路,都指向这一个终点,飞蛾扑向烛火的时候就是这种心情吧。
灯光微弱如豆,洒在铁珩的衣襟上,水波一样静谧柔和。这淡淡的青色确实很衬他,可以温润,可以清泠,更可以淡如轻梦。
日月长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真是怕得要死,想得要命。
他多想把他叫醒,露出他最欠扁的笑容,用上最轻佻的语气,凑到他耳边说:如此良夜,让小爷睡了你吧,如果你非要睡了小爷,也不是不能商量。
他还想跟他去山顶看星星看杏花,听他弹琴看他写字,冬天抱在一起窝在火炉边,用下巴咯他的肩膀,分吃一块豆儿黄。
他更想和他放马塞北,泛舟江南,肩并肩一起在凉州驰骋。
在洛林就是因为太过信任自己,以一己之力拮抗一百五十人,差点就功亏一篑。
更何况,在洛林,败了不过是一死而已;而这件事,容不得一点失误,否则将会失去一切,万劫不复,永不翻身。
铁珩对他太过重要,他没有这种孤注一掷的胆量。
岳朗伸出手,就这么远远的,沿着铁珩身体的轮廓,轻轻地抚摸着,中间隔着他和他,不可逾越的三尺之遥。
真他娘的不甘心啊!
原来他只有做梦的时候才这么大胆,醒了之后也不过就是个懦夫。
屏息敛气站了一会,满身勇气去对付西隗一百五十精兵的岳朗,第一次当了人生中的逃兵,一瘸一拐出了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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