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上耳机,听着陈奕迅的声音,手在键盘上敲打,一字一句地回忆那一段往事。那是一段共属两个人的记忆,也是一出沉默的剧。不知导演,不知编剧,就连台上的演员都言不由衷。荒唐缺少对白,只是用无数巧合拼凑起来的默剧。
第一个巧合便是我们的初逢。那时我只是刚入学的大一新生,站在戏剧社的小摊前犹豫不决。然后他就不经意似的走到了我的面前。漫不经心,留给我一句话:“若是喜欢,那就来嘛。”
轶,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有他第一次在我眼前出现时的模样——遮住半个面庞的黑色帽檐,挂在颊边的耳机,还有轻狂玩世不恭的笑——都缠绕在我的整个未来。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确定我一定喜欢。他回答说:“因为我看到了你的眼睛。爱憎是最容易分清的,只要看看眼睛里闪着什么样的光就好。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女生,一览无遗。”
我在轶的劝诱下加入了戏剧社,可是并没有特别高兴。因为我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过决定。父亲早已经为我画好了前景,我要做的只是按部就班。
可是已经于事无补。晚上我惴惴不安地打电话向他汇报,父亲些许沉默后表示同意我的选择。但他已经用那短暂的静默宣告了他的不快,铿锵有力。
心绪复杂的我就在校园里漫步,试图借此排遣心中的阴郁。我就是这时候遇到了第二个巧合。前面的路被树林遮蔽出一片阴影,他的身影就是慢慢从里面淡出。同白天一样,黑色帽檐把垂着的头挡得严实,以至于我并没有马上认出他。
直到我们擦肩,鬼使神差般我偏过头看他,却正好撞上他抛过来的目光。“是你呀。”轶爽朗地勾了下嘴角,我也稍作莞尔回应他。有的人,明明之前并没有过交集,偏偏就会出现似曾相识的错觉。于我而言,轶就是这种人,我只见过他一面,却在这时嗅到一种惺惺相惜的味道。
莫名其妙。
于是两个本各自茫然的漫步变成了一个随意的陪伴。
我们两个并肩走着,默不作声,却没有尴尬,反而很惬意。那一晚的夜空很清澈,风也很空灵,我听着他的脚步渐渐忘了原先的烦。后来就再没有遇到过那天的那种夜晚。或许是因为那时候我才刚入学,许多事尚未经历,尚未知晓,所以拥有别样的轻松和愉悦。
后来是轶先开了口,结束静默:“现在心情好一点了?”
“诶?”
“哈哈,你的眼睛太多嘴,都告诉我了。”他笑着回答我的愣神,一边还摘下了帽子。我终于可以完整地看到一次他的脸。月光从树叶中间滑落到他脸上,把它染得分外白净。刘海穿过他的眉心宣告着他有多不羁。他从眼角睥睨我,挑了挑眉又将帽子扣上:“可不能多看哦,这样盯着人真失礼呢。”
“啊,对……对不起。”我慌张的低下头,为我的“失礼”道歉。想不到却引来他更放肆的笑声。我们停下了脚步,变成了面对面站着。我看到他笑得前俯后仰,也感觉到自己烧红的脸有多尴尬。
“你这样可不行,紧张,羞赧,喜悦,悲哀都太明显了。以后上台可怎么办?”他笑够了之后伸手拂了下我垂到肩上的头发。我退了半步,捋一捋那束发,问他:“那……我不能当演员了吗?”
轶仰头看着嵌满夜空璀璨的星,轻轻地说了一句:“不,我们都是演员。”那个时候我没有听出他话里藏着什么,直到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把那句话连词成句的东西,叫无奈。
不知不觉我们走了很久,久到现在我回想时竟有些恍惚。我只记得最后我们是在一个路口的灯下分别。轶问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嗯……顾影。”
“呐,那再见啦,影,惹人羡慕的小家伙。”轶念叨着奇怪的话就走到了路灯没能照的的阴影里,不见了踪迹。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他的眼睛,奇妙地闪过什么别样的情绪。我想起来他说的“爱憎是最容易分清的,只要看看眼睛里闪着什么样的光就好”。
只是我没能抓住这光。然后在原地轻轻回应早已不见了的他:“嗯,再见。”
在社团新生见面会上我才开始更多地了解轶。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靠墙的一个位置,不敢言语,只是低着头,偶尔望一眼身边各色各样的同学。按惯例,每个新人都要上台自我介绍。我紧张地四处张望,好像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来抚平我的慌乱。即使我自己也不知道能找到什么。
我看到了轶。他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戴着耳机,还是不肯把脸从帽檐下放出来。甚至他头顶上的那盏灯都没有被打开,好似把他隔离在另一个世界。
“哎,同学,到你了。”我身后的同学碰了碰我,我才发觉所有人都已在看着我。我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逃到台上,惊慌失措地开始了我的自我介绍:
“大……大家好,我叫顾影。”
便一下没了下文。我涨红了脸也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揪着裙摆,咬着嘴唇,看着台下所有交集在我身上的目光越发不知所措。轶也在看着我,摘下了耳机和帽子,似笑非笑地望向我。轶忽然对我眨了眨一只眼,似乎是肯定,或是鼓励?
可是无济于事,结局依旧是我匆匆带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谢谢”落荒而逃。这一夜的风有些不近人情,肆无忌惮地狂乱着,卷起一地的灰迷了长椅上的我的眼。
我揉着眼睛,听到背后有人走来,转身过去想要看看,却没能睁开眼,反而被风掀起头发遮了半张脸。“真是个笨丫头啊。”轶帮我把脸上的发拨开,坐到了我的旁边,等我打理好我的狼狈。
“谢谢。”我一面说着,一面把最后几根发丝整理好。轶轻轻笑了一声,说:“有些事,不必太在意,不过是一道程序而已,无足轻重。”
“可是,给学长他们的印象一定会很差了吧?”
“印象,那更是个不靠谱的东西啊。你总会发现身边的人往往和你最初的‘印象’相去甚远,比较真实的是之后的‘朝夕相处’。更何况……”轶弯下身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改以往轻浮的语气说,“……明明你刚才那么可爱。”
我从未听过轶用这种语气说话,虽然脸上还是那种似轻狂的笑,但嘴里吐出的却是淡淡的忧伤。他的调侃听起来更像一种伪装,用一番玩世不恭的外表来掩盖重重心事。
我问他:“你……不开心吗?”轶只是挑挑眉,反问我:“有么?”我点点头:“嗯。我感觉是这样的,你不开心。”
轶只是靠到椅背上,望着星空若无其事地笑笑,不置可否。我也没有再追问,也像他一样看着天。星星那么繁盛,那么安静,看着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却从不置喙。它们将所有的杂绪置之度外,一味地闪耀着光,简简单单,无忧无虑。
它们虽被固定在天空的轨迹里,却自由得多。我虽然可以随意走动,却感受不到所谓自由,只能在这时候看着它们,徒生羡慕。轶也是,羡慕星星,羡慕我。
对的,羡慕,这是轶亲口告诉我的。在这片夜空下轶告诉了我他的过去,他的“不开心”。
在我入社的时候轶已经在社了呆了三年了,从他作为新生,到如今大四即将毕业,社团的大小琐事都陪着他。他的演技绝妙,社团里无出其右,这是有目共睹的。
可是偏偏没人喜欢他。狂妄,自大,散漫,大抵就是他留给社团里其他人的印象。更致命的是,轶总是把角色演得不像原先的样。虽然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却总不能让导演满意。于是轶几乎没机会上台,至多也就是演一些无足轻重的龙套。
“其实不是演技好,只是我把演的每个角色都演成了自己。每个动作都是发自肺腑,当然就很有生命力。”轶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讲述着,“演戏其实就是说谎,用不由衷的动作和话去欺骗那些观众,多么累。所以不论怎样演,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破绽。而像我,用真实去欺骗,所以这个谎无懈可击。只是,没人需要。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演员,没办法呈现导演的意图,编剧的剧本,我能展现的,只有我自己。可是,我真的不想演着演着就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什么,变成了一个言不由衷的傀儡。所以……每个优秀的演员都好强大,他们要骗的不只是台下的观众,还有自己。
“所以……我真的好羡慕你,影。你的喜怒哀乐都还能在表情里真实,而我已经习惯了笑。笑,却不快乐,强撑着一个事不关己的表情不让别人看透其实我什么都在意。所以……真羡慕你啊……”
我们往往都怀揣着别人眼中的好,去羡慕别人拥有自己眼中的珍贵。却不知,那被羡慕着的谁也有不为人知的苦不堪言。
我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轶所说的真实,不过就是不谙世事的单纯,是父亲一直要求我摒弃掉的“糟粕”。因为啊,它会让我在社会无所适从,让我跌跤。
父亲对我颇严,规划好了我的前路,描绘了我未来的每个光景细节。他想让我成为一名律师,我也如其所愿考入法学专业。我战战兢兢跟着他的指引,没有任何差错。
可是,我对这光明的前景毫无兴趣,甚至反感。但我从不敢向父亲表示我的不满,所有抱怨烦闷都熬成夜半的泪染在枕头上,第二天依旧若无其事接受父亲的敦敦教诲。
所以,我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轶,我和你不是一样吗,藏着那么多事,偏要装作若无其事。
唯一不同的是,你的烦忧来自于你毫不客气的抵抗,来自于你的棱角,你的率真。而我的苦恼恰来自另一面,来自于我的忍气吞声,我的逆来顺受,我的软弱。
殊途同归。
我们坐在长椅上,相互对视着却无言语。但我们都知道对方所要说的的话。他说得对,爱憎在眼睛里最为分明。我细细打量他的眸子,纯净得漂亮。原来他躲在帽檐下的眼睛是那样不加掩饰,孤独也好,执拗也好,全被他的眼睛说出来了。
轶才是真的单纯。单纯到一个境界,叫做傻。
我和轶自此之后纠缠甚深,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知己吧。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心情上出了差池,我们都会相约在学校里一圈一圈的散步,就像第一晚偶然的相遇那样。
我们的偶然就这样累积成了必然。
可是,又归于一个偶然。
那晚我在电话里和父亲吵得很厉害。我的课程实在进行不下去了,我试图和他商量,可他不妥协。忽然我也厌了一直退让,也不妥协地坚持我要转专业的决定。
于是刀刃相撞,我们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一场大的争吵。我一面声嘶力竭对着电话那头发泄我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一面缩在寝室的墙角泣不成声。室友们都不知该怎样安慰我,或者劝解我,只能愣在座位上看着。
就好像看剧目里的女主角发狂。
终于我强硬地挂掉电话,逃离寝室,在学校的某一棵树脚抱着腿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无助。以前我不知所措时至少知道跟着父亲走便好,可如今,我再无谁可依。
然后我就遇到了我和轶之间最后一个巧合。揭开我们所有伏笔,推着我们走向最后毁灭结局的一个巧合。
轶在我身旁坐下,轻轻摸了下我的头,问:“哭什么呢?”我抬起朦胧泪眼,他还是原先的那番模样,帽子,耳机,一样不落。我一下扑倒他的怀里,哭得更凶。他一直无言,静静地等到我筋疲力尽,哭声渐止。
“好了,你这笨丫头,到底怎么了?”轶把我扶起来,口气故作轻松地问。我把前因后果全盘托出,他一直静静地听,直到我连抱怨一并说完了,他才慢慢做出他的评价:“我觉得吧,这不算什么问题。至少对我而言。”
轶仰头看着夜空,那群自由的星,轻声说:“每当要做选择时,一定要做自己最想做的那一个选择,绝不妥协,无论为谁,这是种自由。”
“可是,他是我爸爸啊。”
“但是他不理解你。影,按自己的意并不见得就是对他的不尊重。只是,在你‘固执己见’之前,要想办法说服他。”
“不可能。”
“万事都无定论,在事情发生以前说不可能都为时尚早。”
我接不上他的这句话。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可我从不能像他那样,对某事那么坚信,然后嚣张地坚持。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紧紧攥住我的手说:“嘿,你知道吗,世间最难的事是任我开心,最简单的也是任我开心,只是看我有没有胆量。”
好似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他拉着我跑向学校的小剧场。
那是我们话剧社所有人心里最向往的地方。
轶带着我从没上锁的窗子翻进去,摸索着黑暗里的排排座椅向前走。现在已经很晚,整个学校只剩零零散散的晚归人在往寝室赶。周遭都很安静,我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强压下的呼吸有多紧张。
终于我们走完了一排排的座位,到了舞台。轶拉着我走上台,我转过身面对观众席,虽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我却能感觉到那种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荣耀。
忽然头顶的灯被全部打开,灯光一下子倾泻满整个舞台晃得我睁不开眼。“舞台的感觉怎么样?”轶从后台走出来,我好不容易睁开眼,望着台下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却好似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喝彩。
轶张开双臂,闭着眼在走到舞台最前端,很惬意地对我说:“尽情享受吧,影,黑夜里潜伏着无数的精灵,今晚他们都是你的观众,你是唯一的主角。”我也来到舞台最前端,这种感觉畅快得我说不出话,只觉得有种兴奋自身体各处涌入心房。
轶捧住我的脸,在我耳旁说:“所以,做一个选择很简单,实在的障碍并不多,多的是‘顾虑’。瞻前顾后或许会避免许多麻烦,但也会错过许多景致。”聚光灯下他的脸显得特别坚毅,就像,摒弃一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种决绝。
我笑了,由衷地,很幸福地笑了。我在这舞台上扭动着身体,轶则在一旁附和。没有任何人看到我们,我们就自顾自地快乐,自我欣赏,自我满足。
我忽然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也了解了轶为什么情愿孤僻也要只演自己。
只有这样,每一天都才是享受。
只有这样,才能听到真正悦耳的掌声。
只有这样,我才是我。
轶从台后搬出一个麦克风,在舞台中间唱了起来。音响里的声音划破了黑夜的静,贯穿到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我仿佛看到了他所说的那些精灵,他们在整个剧场上蹿下跳,与我们一同舞蹈。他们在随轶一起唱:
“愿意用一枝黑色的铅笔,画一出沉默舞台剧,灯光再亮也抱住你;愿意在角落唱沙哑的歌,再大声也都是给你,请用心听,不要说话。”
我在用心听。
我在一旁看着聚光灯下的轶,多么投入,好像舞台上根本没有他一样。我看得出来,此刻他多么开心。虽然他个性怪异被排挤,却因为坚持着自己拥有非凡的开怀。一面怀疑着自己的准则,又一面不屑世间规则。轶呀,你是我见过最凌厉的矛盾,我看着你不快乐却又那么开心的脸,你那么害怕孤独却又享受孤独的表情,就像看一出没有对白却惊心动魄的默剧。
我真羡慕你啊。
一曲终了,酣畅淋漓。一下子汹涌的寂静是我听过最响亮的喝彩。
我跑过来紧紧抱住你。我抱住你,抱住你那种轻狂高傲的笑,抱住你那种真实的快乐。我抱得那么紧,生怕手一松便不见了此刻舞台上的你我。
我感觉到你的双手也缠上了我的背,听到你胸膛里的那团火热跳动的坚定有力。好温暖。你俯身与我耳鬓厮磨:“所以,你一定要做自己最想要的选择,不要妥协啊。”
“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可我也没深思我想要的选择是什么,只想静静享受这种滋味。
我扬起头,嘴唇凑近你的脸,你却躲闪。你只是笑笑,用曾经我见过的那种与愉悦无关的笑,多苦涩。你说:“不要这样,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然后拿起第一次碰面那晚你碰过的那几缕发丝,轻轻地吻了下去。
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你却摇摇头:“不要说话。”然后像我抱你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好,我听你的,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和你拥抱着。
那些夜里的精灵应该也在注视着我们吧,舞台上男女主角深情相拥,观众们也默默祝福。
然后,一直拥抱到了天亮。
我摘下了耳机,稍微活动我的手指,把电脑关上。我没有把刚才的文档保存,因为它并不属于现在的我。那夜之后轶因私自动用学校的设施被处分,而我则什么麻烦都没有。想必是他为我担下了所有罪责吧。
可是之后,他蓦然断了和我所有的联系。直至他毕业,我也再没见过他,也没他的音讯。而我,却如他所言,不是他的同路人。我从来那么软弱,只好听了父亲的话安心学法,日复一日地表演给自己看。
我走到门后的换衣镜前,顾影自怜。看里面的那个女孩,多熟悉,多陌生。她轻轻捧起那几根被吻过的发丝,用剪刀剪断,权当剪掉了与那段胡闹的过往的联系。
看吧,她嘴角扬起的样子多甜美,模样标致肯定会有很多人爱慕的吧。听说,爱憎最容易辨清,只要看看眼睛就好。我把目光凝聚到她的眼睛,她却迅速盖上了眼帘。
轶,你曾说好的演员都很强大,因为他们不止要骗观众,还要骗自己。
只要我欺骗了自己,就没人能看穿我。你说是么,轶?
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的名,伴随我们这出剧的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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