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鲤越
【01】
“林家那老婆子上个月去世了,那丧事办得那叫一个简陋啊。按着习俗来应是要设灵堂、点长明灯、吊唁、火化等等,这样下来怎么着也得好半个月才是,却不想那老婆子的丧礼跟草席一盖直接送殡仪馆去差不了多少,半天就完事了,哪还有点样子了。”
“我听说啊,是那老头子不给办,平日里那老头子对老婆子就极凶,我都好几次看到他朝那老婆子喊骂。”
“唉,你说这跟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再怎么不满意,这死了怎还能这么绝情。”
“那老婆子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走了,反倒是解脱也说不定。”
迷迷糊糊的谈话声把我吵醒,我睁开眼时,那几个唠嗑的三姑六婆正巧从我身边走过,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余晖洒在海面上,整个码头瞬息间柔美了许多。
我坐躺在小店门口的遮阳伞下,调直躺椅,随手拿起桌上的广告扇,试图将炎热的暑气消散了去。
行人三三两两望着晚霞驻足片刻随即匆匆离去。
唯有那步履蹒跚的老汉,穿着发黄的白色短袖上衣,裤管卷起,稀疏的银发摇摇晃晃,一手拿着钓竿提着工具箱,一手抬着挂着斗笠的小板凳颤颤巍巍地行至我店门口正对面的岸边。
途中,竟是没扭头看过一眼夕阳。
他放下板凳,弯腰在工具箱里捣鼓了好一会,甩竿抛出渔线,过了小半晌,才将鱼竿架在岸边的护栏上,独自坐在小板凳上,按着往常的规律,该是打着盹了。
他便是那几个三姑六婆口中的老头子。
他几乎每天这个时刻都会到这里来钓鱼。早前他老伴都会跟在他身边,以旁人的话来说,就是鞍前马后,再后来他老伴去世了,他却也是没消停过一日,准时携着鱼竿至此。
说来也怪,他坐的小板凳没有椅背,他老伴在的时候,两人时常互为倚背,相互支撑,如今独他一人也时常坐着打盹,却没见他从板凳上摔下来过。
想着他老伴儿自病重到离世再到办理完葬事,他还能像没事儿一般如期而至,我且都坐这看得真切,不免觉得薄凉。
店旁边的那家子院里的木棉树的棉絮不知什么时候又飞散到我身上,我用手里的扇子将它弹了去,不免有些烦躁。
我轻叹一声,看着夕阳已藏了半边脸,起身将背椅收起来,好一番收拾才进了店里,关了玻璃门,按下卷帘门开关。
今天的夜幕似乎来得特别快,马路边的路灯已亮起。
我看向岸边那形影单只的身影,不知道何时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老婆子,那老婆子穿着一身轻便的碎花雪纺套装,身影看起来特别淡薄,仿若透过她可以看到海对面的斑斑点点。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头对着我,好似咧着嘴笑了,我看得不真切,心却一抖,丝丝凉意袭人,心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却见她转回头,双手推向那沉睡的老汉。
我瞪大了眼,想看清那老婆子,却不想此时下降的卷帘门正巧掩了我的视线。
只怕是有人想趁老头子睡着,推他入海。震惊之余,再回过神,四周已陷入黑暗。
我思绪万千,匆匆去按电灯的开关,只想着赶紧出去阻止那老婆子的行动,慌乱之中才发现自己的手已不受控制微微颤抖。
灯刚一亮,随即闪烁不停。
我转身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灯,向前走了几步。
突然,灯彻底灭了,背后的卷帘门“咔”地一声,紧接着竟是缓缓向上升的声响。
卷帘门自己开了。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倒流,不敢妄动,整个人恍若坠入冰窖,全身已麻木到没有知觉。
卷帘门发出的声响还在持续,我的心跳加剧,害怕的心理也在持续发酵,我紧闭着眼,机械般地转过头,颤抖着睁开眼帘。
一双穿着碎花雪纺裤的腿印入眼帘,晚风徐徐,裤管微微晃动,她那纤细的脚踝皱巴巴的,一双裹过的小脚穿着黑色的布鞋,脚尖微微踮起,悬在地面上空。
我牙关紧闭,吓得不敢出声,缓缓再转回头,却不想对面玻璃柜上骤然出现那老婆子的影像,她身子悬空,双手垂放,鬓发凌乱,容貌若隐若现,十分可怖。
这不是林家那位刚去世的老婆子么,难不成这老汉平日里对她不好,她死后来寻仇么。
我一声惨叫,赶忙躲到收银桌底下,双手捂着脸,颤颤巍巍,嘴里念着平日里不懂的经文,夹带着几声啜泣。
须臾间,店里的灯全亮了。
我蜷缩在桌底,揣揣不安,突然心脏骤停一拍,只感觉有什么紧贴着我。
良久,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我忐忑地睁开眼从指缝里观察四周,确定眼前并没有那老婆子的鬼魂后,才敢放下自己的手。
而此刻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后背也已湿透。
却不想我才松了口气,那老婆子的脸突然放大般出现在我面前。
“啊!”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她蹲在我面前,浑身上下说不尽的苍凉,蜡黄的脸上布满了藤条般的皱纹,一双深陷的眼充满着期望,直勾勾地看着我,竟与我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完全不同,她那干涸的双唇一张一合:
“你看得到我,是吧……”
【02】
我走到老汉身边,看了眼老婆子的鬼魂,心有余悸。
她那快要溢出眼眶的乞求,让我不忍心拒绝她。
我弯着腰,对着那老汉喊道,“老爷爷,醒醒,起风了,该回家了。”
老汉眯着眼,手肘放在大腿上,满是褶皱的大手掌拖着脸,嘴角微微勾起,好似梦到什么愉快的事情,看着倒是十分和蔼。
我看他无动于衷,才要伸手去摇他,却听他喃喃着说了几句梦话,听得虽不真切,有个名字倒是听清了,淑娥。
我疑惑地看向老婆子,见她眯着眼,笑开了嘴,嘴里的牙尽管都掉光了,却是十分可爱。
想必,淑娥是这老婆子的名字。
“你要大点声。”老婆子笑着对我说,“我老伴儿耳朵不大好,你要大点声。”
我看着她满脸容光焕发,与刚刚的模样完全不一样,心里也平静了许多,轻轻摇着那老头子佝偻的身躯,提升了叫喊的分贝。
老头子身子微微一抖,缓缓转过头,惺忪浑浊的双眼带着欣喜。
“淑娥,你来了。”他说得很慢,声音满是沧桑。
他两颊凹陷,显得两边的颧骨高高凸起,古铜色的脸上一双本带着喜悦炯炯有神的眼许是看清了我并不是淑娥而渐渐暗淡无光,他的眼皮慢慢垂下,刚刚高耸的肩膀也渐渐失去了支撑力。
他缓慢地站起来,拿起鱼竿,收回渔线,鱼钩的鱼饵已不在,上钩的鱼儿怕也是早就溜走了。
他叹了口气,开始收拾他带来的东西。
我看到他满脸失望,着实不忍,想帮忙着搭把手送他回去,却不想他摆了摆手,大声对我喊道:
“这条回去的路一直都是我那老伴儿陪我走的,你瞎折腾什么劲。”
我被他这么一吼,愣了好一会,竟是没反应过来。
“你且别往心里去,我老伴儿耳朵不好使,所以总也觉得别人耳朵不好使,说起话来特别大声,虽然听起来好像特别冲,却是没什么坏心思,所以你啊也千万别……”
话音未落,却见那老汉一手拿着鱼竿提着工具箱,看着对面的大海,喃喃道,“我每次来这啊,总觉得淑娥还在我身边,她生前总说后事得草草了事,免得累了那些为她守灵的亲人。可不为她守灵,我都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喽……”
老婆子听到这番话,许是不好受,哽咽几声,却也没接着说什么,眼里已然荡着泪花。
马路对面那棵木棉树的棉絮随风飞扬,惹得我直打喷嚏。
那老汉见状,将放在板凳上的斗笠塞到我手里。
“淑娥也是和你一样,对棉絮过敏,但偏要与我出来钓鱼,怕我一个人打着盹不知时辰回去,我便给她戴上这斗笠,挡挡那些棉絮,你也戴着吧。”
“既然是老奶奶的东西,我不能收。”我推托着。
他摆摆手,拿起小板凳抛下一句话便从我身边走开了。
“淑娥不在了,我自己也不需要了,不过是习惯出来就将它带着罢了。”
习惯啊。
我拿着那顶斗笠,抚过上面编织的纹路,想着傍晚那些三姑六婆的话,百感交集。
再抬头时,那老汉已离我好一段路,老婆子并排跟着,时不时看向老头子时的侧脸满是幸福,与她来找我帮忙时,满是乞求与焦虑的模样完全不同。
棉絮飞扬,我且到后来才知晓,这竟成了我开启另一扇鬼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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