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短短一忽,细细碎碎的念头自月衣心头闪过。
“大师兄如此坚持,当真如他所言,只是不愿轻易受人照顾?还是说……大师兄刻意疏离我?不会的……大师兄毕竟是血气男儿,又是我派掌门大弟子,自然面子上不肯答应。可……假若是兰亭师姐来喂,大师兄会不会拒绝呢……”
言思及此,月衣似乎暗里戳到了痛处,怕揭露什么伤疤似的即刻止住了念想。
目光飘向望初,但见他兀自不紧不慢地喝粥,偶然间,二人目光相触,月衣忙不落痕迹地看向别处。
只目光这么一接,月衣忽觉屋里好像太静了,静得好像要把人吃掉。
“大师兄,粥……烫吗?”月衣局促地找话。
望初摇摇头,微笑道:“不烫。”
“那……好极了。”月衣一曲唱竭。
便在不久前,月衣向花问隆极尽嘲讽之能,义正辞严,毫不惧缩,此刻在望初面前,却有些话不成话,底气也不比其时了。
不巧的是,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望初也颇觉静得喘不过气,待师妹词尽无言,便百般向枯肠刮寻,可不论如何苦思,总续接不上师妹的话头,不由暗恨接茬之难难于上青天。
尴尬之际,月衣心下掠过一道微光,不及细思便脱口而出道:“大师兄,你那里……还痛吗?”话音初落,便隐隐觉得不对。
却见望初面色忸怩,目光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月衣心下焦乱,不等他“不痛”二字出口,即强转话头道:“那卑鄙无耻的烂土匪,比武全不讲丝毫法度,既是男子汉大丈夫,便应光明磊落,怎能……”话到此处,见望初神色更异,又是心头一紧,忙不迭勒马于崖际。
其时正当三伏,屋中闷热得紧,可自二人觉来,却似身处数九隆冬,清冷肃杀,万木凋零。
月衣唇口翕动,似言非言,既欲破冰而入,又恐再逢窘境,直是两难之至。望初不忍见月衣独自为难,也欲出力挽救僵局,奈何思绪干涸,竟尔想不出半句破冰之语。
正僵滞间,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蓦地传来,但闻其间一人粗腔壮气道:“哈哈哈哈哈!好小子,花某看你来啦!”
五十一.
放在平时,与大师兄独处时一旦有人介扰,月衣不免心有不悦,而花问隆放声大笑的那一瞬,月衣不仅毫无怨意,反倒如蒙大赦。
砰地一声响,花问隆推门而入,大步走近望初床前,道:“小子,花某情急之下,下手不知轻重,多有得罪啦,你那家伙什现下好些没?”听见“家伙什”三字,月衣不由得脸颊微红。
“有劳花前辈挂怀,在下……已好多了。”正应答间,望初的目光投向花问隆身后簇拥的一众弟子,心中“咦”的一声,奇怪师弟们和花问隆怎么好像亲近了许多。
花问隆瞧望初神色讶异,心里一阵得意,暗自乐道:“这小子想破脑袋也料不到,他们那‘食不语’已让我搞成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嘿嘿,哈哈哈哈!”
望初的神色,众弟子也大都瞅见了,且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可他们好像提前商量好一般,一个个默然不语。
殊不知,弟子们嘴上虽然不说,脸色却阴阳怪气,而花问隆的得意,更是溢于颜色而不可收拾,望初见状,更是大为不解。
月衣斜睨众弟子一眼,只是一声冷笑。
望初见此时的氛围比之与师妹独处时更为怪异,心道:“罢了罢了,在意那么多干什么……他们即便做了什么错事,想来也无有大碍。只是……大家谁也不言声,可比适才还尴尬多了。”当下故意挪身下床,假样痛楚地哼了一声。
众人立时关切道:“大师兄,还是很痛么?”
望初似乎忍痛道:“没什么……花前辈交付的事,迟一刻则难查一分,我可不能耽搁……”
花问隆登时大为感动,将望初扶回床中,哈哈一笑道:“好小子,难为你这么把花某的事放在心上,可磨刀不误砍柴工,咱今儿个只管好好歇息,过一日再查倒也不迟。”
花问隆如此回应,望初倒万没料到,一时间喜从中来:“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无意间竟让我争得一日的余裕,趁着这个空档,我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来遮掩三芩的丑事。”便面露难色道:“可……”
花问隆笑道:“没什么可不可的,连我都不着急,你还急他干甚?”
望初喟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前辈体恤。”
倏然间,花问隆油然一股宽怜大度的快意,不禁自得自喜,身子潇洒一转,便哼起老家的土歌“一格儿一格儿楞”地迈出了屋子,旁者观来,大是神采奕奕。
五十二.
与月衣相对无言时,望初也有过假作痛楚之状来缓和僵局的念头。之所以很快打消,一来不愿在一个姑娘面前无病呻吟,二来怕月衣关心之下问冷问热,甚或碰触肢体,细细想来,却比尴尬不语更加令人为难。而现下忽施此策,一因众人不语比二人不语时更加难忍,二因望初偶然想到“忍痛履诺”这么个并不跌面的由头。
眼见花问隆确已走远,钝舒向望初趋近一步,低声道:“大师兄,这个土匪头子……是来找三芩师兄做女婿的?”
“看来还是瞒不过你们啊。”望初叹了口气。
景行笑道:“多新鲜呢,土匪头子找我们名门正派来提亲,当然一下就传开了,大家伙儿掐指一算,除了三芩师兄外,谁还有这等通天的本事?”
众人一阵笑声。
钝舒问道:“大师兄,今日没见到三芩师兄,你可是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了?”
望初吩咐两个弟子留意门外,随即回道:“没错,我将他安排在山外一个客店里了,只要我不知会,他便不准回来。”
乐水道:“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若让那土匪知晓了三芩师兄不在院中,那不是立起疑心吗?”
望初摇摇头:“倘若三芩不暂避风头,让女婿和岳父大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怕变生更多不测——”众人又是一阵笑声——“再者说,他确无任何证据可坐实三芩就是他要找的人,真让他知道三芩不在院中,我们也大有与其周旋的说辞。”
众人交口称好。
望初伸手示静:“且住。有些事情,大家务必口风一致,不在这里的师弟,也请大家回去后各为传到。”
众弟子异口同声道:“大师兄请讲。”
望初一字一顿道:“我派是否有哪人自居轻功盖世?”
众弟子笑道:“没有。”
望初续道:“几日前是否有哪人刚即回山来?”
众弟子回道:“没有啊。”
望初问道:“我派是否有哪人轻浮风流?”
众弟子怫然道:“我镜花派门规森严,教化严正,怎会有这等浮滑浪人混于我辈之间?”
望初拍掌道:“妙极!大家且自行散去吧,以免那土匪多增疑心。”
五十三.
众弟子一应散尽,只余望初一人静静地倚在榻上,正欲闭目冥思,忽听得门外有弟子道:“大师兄,山外来了一位客人要见你,自称孙先生。”
“孙先生?”望初心生疑惑,“孙先生是何许人也……不……差点都糊涂了……是大师!”望初一拍脑门,忙向那弟子道:“快请!”
过不多时,只见一个笑容可掬的长须男人缓步进门,正是孙先生。
“望初,几日不见,怎么病上了?得的是相思病么?”
望初苦笑道:“大师,怎么进门便拿我逗乐子?望初卧床于此,实是另有缘由。”
孙先生捋须道:“哦?说来听听?”
自打与孙先生相识以来,望初便颇为此人的豪放不羁所感,故而相处时少有隔阂,口上虽叫着“大师”,心里则早将他看作一位意气相投的忘年之友。因此,那场惨痛的比武望初虽羞于启齿,到了大师面前,却也无意隐瞒。
“哈哈哈哈哈哈,绝啦,绝啦!”孙先生笑得合不拢嘴,“望初,那土匪的功夫听来可不如你啊,怎么阴沟里翻了船啦?”
望初黑着脸道:“我也不明白,那时我正欲追而击之,他那脚却冷不防地踢来了。”
孙先生把弄了一会儿胡须,似有所思。
“望初……你与他切磋时,几乎没想过把守下门吧?”
望初一怔:“诶……”
孙先生问道:“是么?”
望初沉吟片刻,嗫嚅道:“没……没错。”
孙先生点点头:“那就是了,你们平常练剑时,可从未使过那土匪的狠招吧?”
“唔。”
孙先生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想听么?”
望初道:“愿闻其详。”
孙先生讲道:“从前有个农户,他们家里养了一只鸡,每天啊,农户都让这只鸡吃得饱饱的,从没饿过它一回。这鸡就想啊:‘主人天天好吃好喝地待我,以后的日子指定错不了,净剩享福了!’结果没过几天,它主人赶上过年,于是凄凉地把它给炖了。”
……
“完了?”望初愣了愣。
“完了。”
“这是什么故事?莫名其妙……”倏然间,望初目光一闪,“是……是这样!”冷汗直冒,声音颤抖。
“就是这样。”孙先生顿了顿,神思悠悠道,“这人啊,都有个毛病,一个事儿若是反反复复地经历久了,他就以为这个事儿是理所应当的,断无违悖之理,殊不知……哼哼,世事难测。你们门下的弟子,作对儿练剑时自然规规矩矩,你不阴我,我不防你,可时间一长,你们谁也不防了,那不擎等着吃亏么?唉,不知天下有多少正派人士皆误入此彀了。”
望初的心头兀自怦怦直跳,久久难以平复。
孙先生见状,摇头一笑,拍拍望初的肩膀道:“话说回来啊,望初,你怎地会去和一个土匪比武?孙某可百思不解了。”
望初定了定神,指竖唇间道:“此中缘由,却不足为道了。”
“既然如此,孙某便不多问了。”忽而话头一转,“今日孙某来此,是向你道别的。”
“道别?”
“记得那日题诗时我忘拿纸笔么?实不相瞒,其时我收到家人的来信,当下犹豫不决,却不知如何是好,以是恍恍惚惚的,出门竟忘了纸笔。”孙先生笑道,“时至今日,孙某终于意决,去见一位多年不见的故人。临行时,想起你或许有事寻我,便特来知会一声。”
望初好奇道:“咦,请教这位故人是?”
孙先生唇角上勾,指立唇间道:“这便不足为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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