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咚咚咚—咚咚咚—”
李强刚走进办公室,他把外套挂到衣架上,还没来得及穿好白大褂,就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李强皱了皱眉头,无奈地叹口气,一上班就得进入战斗状态。他一边冲着门喊:“等一下!”,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扣好白大褂上的最后一个纽扣,把衣领翻好,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把窗帘拉开,最后才喊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护士推开了门,她气喘吁吁,满脸涨得通红,没等李强问,她抢先开口:“李主任,56床的患者要见你,我怎么也劝不住……”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了吵闹声,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后面还紧跟着一个老头。
中年男子一进门就喊了起来:“李主任,你不是说这什么磁压榨手术一做就好了嘛,怎么这病是越来越重了?”
李强看着眼前这个矮胖的陌生男人,他上身穿一件黑色西装,领带扎得歪歪斜斜,肚子上隆起的赘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活像一个滚圆的皮球。
当李强的目光落在后面的老头身上时,他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老头他可太熟悉了,五天前刚做过肝移植手术,他这个科室主任亲自主刀。按医疗规范术后一周要严格卧床静养,怎么现在跑出来了?老头面色蜡黄,佝偻着背,腰上挂着一个引流袋,他没有迎接李强的目光,眼睛一直盯着李强身前宽大的红木办公桌。
李强赶紧示意护士拿凳子让老头先坐下来。他有点生气,冲护士喊道:“你们是怎么回事?谁批准他下床的?你们护士长呢?去把护士长给我叫来。”
“不用叫了,是我让他下床的!”一旁的中年男人开口了,嗓门很大,“我们就是来问问你李主任,这手术做了怎么不见好转,一天一天倒越发严重了?”
李强面向中年男子,强压住心头的怒气,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患者的什么人?”中年男子一脸蛮横:“我是他儿子。”李强道:“既然是儿子前几天动手术时怎么不见你人?”中年男人说:“我刚从北京回来,我都了解过了,你们别想瞒着我,这个磁压榨手术是你们医院第一次做,你这是拿我爸当小白鼠啊!告诉你,我爸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中年男子越凑越近,唾沫都能喷到李强的脸上,李强厌恶地把身体向后靠, “你们这不是瞎胡闹嘛!我们医院做的每一台手术都是慎重研究过的,都是严格遵守医疗规范的。没有人是小白鼠,我们更不会拿患者当小白鼠!你们赶紧走,病人现在需要卧床休息,他是你的父亲,你现在带着他到处乱跑,真要是出了什么问题,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边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大,走廊上围过来了几个人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护士搀扶着老头不敢离开,她看看李强,又看看气势汹汹的陌生男子,急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口围观的人被分开了,金护士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李强心想我这边都闹翻天了你才过来,他对金护士长说:“你们两个赶紧把病人带回病房。”她们两个刚扶着老头站了起来,中年男人喊了一句:“这话还没说清楚,你们谁都别动我爸!”他边喊边挥手,刚好一巴掌拍在护士的肩膀上,护士冷不防备“啊”的一声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李强赶紧过来把护士扶了起来,他感觉浑身的血直往脑子上涌,天天听媒体上说医闹医闹,今天这可是碰到了。他对着门口大喊:“保安,快叫保安来,敢在医院里动手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中年男子指手画脚,激动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叫保安是吧,来啊,你叫啊,我就在这,让他们来把我抓走,告诉你,你叫警察都没用,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嫌我们给你塞得钱少了点嘛,我要投诉你,叫报社曝你的光!”
听这男人越说越不像话,李强气得浑身发抖,他当医生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收过谁的红包。他顺手抄起一本书,正想把书砸到那个满面油光,唾液横飞的男人的脸上,突然感觉胳膊被一双手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刚才那个护士,她在李强耳边低声说:“李主任,你消消气,千万不要冲动,你犯不着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两个保安过来了,连拉带拽把中年男子拉了出去,男人边走边回头对着李强喊:“我要找报社爆你的光。”
中年男人一走,李强示意金护士长赶紧把老头带回去。老头面向李强,嘴唇动了两下,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金护士长带着他往外走,他的背驼着,引流袋在腰上微微地摆动。
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李强坐在座位上长吁了一口气,一连串的事情让他有点发蒙。他有点想不明白,56床这位患者术后恢复得不错啊,他这是来闹个什么劲?他儿子说的没错,这磁压榨胆肠吻合手术确实是他们医院的第一例,就目前国内的情况来说,掌握这个磁压榨技术的医院并不多,谁能掌握这个技术,谁就能跻身全国全列,所以这台手术的意义重大。
李强感觉头又有点疼,他闭上眼睛,用两个大拇指揉着太阳穴,他想起了手术前老院长对他的殷勤嘱咐。老院长今年六十多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他不仅是医院的领导,还是他读研时的导师,所以他对老院长一直是敬重有加。那天在老院长的办公室里,老院长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慈爱和期待:“李强啊,你要明白这台手术的分量,不光是咱们院里,市上和省上的领导也非常关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没有退路的,你明白不明白?”
李强明白。手术一旦成功,他们的肝胆外科就将处于全国领先水平,他们医院也能成为省市的一块金字招牌。再一方面,医院马上面临换届,老院长要退下去了,在退下去之前,老院长希望用这台手术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还有一层意思,老院长隐隐约约也向他透露了一点,新院长的候选人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心外科的吕青主任,还有一个就是他李强。老院长是倾向于让他上,毕竟一方面他曾经是老院长的学生,老院长对他一直是青眼有加,另一方面他的工作能力大家也非常认可。只不过这个吕主任也不简单,业务能力过硬不说,年龄比他大,资历比他老,在医院工作了几十年,上上下下的关系打点得非常到位,听说和市里面某个领导也有联络。
所以他李强想要赢得这场竞选,这台手术就非常重要,这是他手里的一块重要筹码,不管是为了医院,还是为了他自己,这台手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李强顿时觉得肩膀上的分量沉甸甸的,但愿刚才这一出对患者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他看了看时间,比平时查房已经晚了十分钟,他给金护士长打电话:“准备开始查房。”
二
李强他们肝胆外科目前共收治了五名患者,有两个是做胆结石的,一个是胆囊炎,一个是肝硬化晚期,治疗价值不是很大,最后一个就是56床这个做肝移植的。这个肝移植手术,难点就在于肝脏与胆管的吻合口容易狭窄、堵塞,进而造成移植肝功能失常。他们采用的磁压榨技术,就是在胆管吻合口处上下端各置入一枚小磁铁,通过磁铁南北极之间的作用力对狭窄的组织进行压迫,使得狭窄组织缺血、坏死、脱落,最终打通闭塞段,形成新的吻合口,恢复胆道连续性。
李强他们一行先去看那两个做胆结石的。两个都是男患者,一个年龄大点,五十来岁,另一个年轻,三十好几。刚进病房,就看见三十几的那个年轻人站在窗子跟前蹦跶,金护士长说:“哎哎哎,怎么?这会不疼了,有劲蹦跶了?”小伙子憨憨地笑,“蹦跶蹦跶,把结石蹦出来,兴许就不用动刀子了。”
李强急了,冲金护士长,“这医嘱是咋执行的?”金护士长撇撇嘴:“给他说多少遍了,不听,年轻人,好动。”掉头又对着小伙子说:“别蹦了别蹦了,给你说多少遍了,这胆结石不同于肾结石,蹦不出来的,不是一个系统,省点劲吧,别一会疼开了又哭爹喊娘。”李强嫌金护士长说的直白,忙止住了她。
胆囊炎患者的问题不大,不用动刀,挂几天水应该就可以出院了。李强一行走进病房的时候,他正靠在床头输液。李强询问护士查体情况,又简单的问了患者几句,正准备离开,患者却一把拉住了他。李强回头,患者示意他靠近一点,李强把耳朵凑近患者的嘴,患者小声说:“能不能给我换个病房,成天跟那个快死的人待一起,闹心,受不了,白天黑夜地喊叫。”说完他把嘴朝旁边病床上努了努。
李强明白,他说的是旁边病床上的肝硬化患者。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会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输液架上正挂着针,床头柜上的监视仪画着曲曲折折的波浪线,隔一会发出“滴”的一声。陪护的是个中年妇女,坐在床边小凳子上低着头玩手机。李强上前揭开患者身上的被子,腹部依然肿胀如鼓。肝硬化晚期,患者家属明确提出放弃手术,只要保守治疗。李强也理解,动手术的费用高,患者也不能完全康复,只能是目前这个状态了,拖一天是一天。只是人比较遭罪,一疼起来就喊得撕心裂肺,只能靠吗啡止疼,医院有规定,李强也不敢给多开。
出了病房,李强问金护士长还有没有空余病床,金护士长摇摇头,还有一大堆人正排队等空出来病床好住院呢。只好作罢。
一行人最后来到了56床,这是个单间病房,为了这台至关重要的手术,医院里已经提供了最好的条件。老头子这会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手背上的输液管连到了床头架子上的药袋,药水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滴入他的体内。早上自称是他儿子的那个男人没在,他儿媳妇在床边上坐着。看见李强他们进来了,老头子用不扎针的那个手在身后撑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李强赶忙上前扶住,他说:“大伯,不用起来,躺着吧,这会感觉怎么样?”
老头子一脸羞愧的神情,他抓着李强的手,声音颤抖着:“李主任,早上实在是对不住你,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李强看着老头,树皮一样粗糙的双手,脸上满是褶皱,稀疏的头发有一半已经花白。那一瞬间,李强心里对他的怨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拍怕老头的背,“没关系,大伯,放心吧,你恢复得很好。好好休养,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就过来了。”
出了病房,李强又给金护士长交代了一番:“这个56床重点监护,白天每两个小时巡视一遍,晚上每一小时巡视一遍,血压每天量一次,体温每天量两次。还有,把他给我看好了,别让他再从病床上跑出来了。”
金护士长一一答应着。走到办公室门口,李强正准备推门进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问金护士长:“早上那个护士呢?刚才查房时怎么不在?”金护士长一愣:“哪个护士?”李强说:“就是早上去我办公室那个。”金护士长说:“哦,你是说她啊,她叫李娜,新来的,正处于实习期,不参与查房。”李强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办公室。
吃过午饭,李强感到有些疲惫。他头向后仰着,靠在椅子上,正午的阳光从玻璃上透进来,晒得人暖洋洋的。最近这一周妻子出差,他担负起了照顾女儿的重任。女儿刚上小学一年级,他每天早上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做好早餐,待女儿吃过早餐,他开车送她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女儿在托管班吃饭,写作业,李强下班后再接她回家。孩子的作业在托管班写不完,回家后还得继续写,李强既要督促孩子写作业,还要做家务,忙得团团转,一周下来,他就有点精疲力尽了。
还有一件让李强感到心烦的事情。最近总是莫名地头疼,他一开始以为是照顾孩子没休息好,后来又觉得不像。他自己是医生,他把各种可能的情况在心里盘算了一遍,最先想到的就是高血压。这是他们家族无可逃脱的宿命,爷爷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因脑出血去世,父亲在二十年前查出了高血压,一直靠药物控制,然而三年前一个凌晨,脑出血这个恶魔还是袭击了父亲。
李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成年后,他不抽烟不喝酒,经常踢足球、跑步进行锻炼,一切措施,只能是延迟这个恶魔的步伐,却没办法彻底地阻止它。李强想要不要马上去做个检查,很方便的,出了办公室朝南走,拐弯过一个连廊就是心外科,他去了又不用像普通患者那样排队挂号。想了又想,他觉得暂时还是别去了。一方面是因为心外科主任是吕青,是他的竞争对手,他不想让自己的病情暴露在竞争对手的眼前,虽说不是什么严重的或是说不出口的病,不过还是属于自己的隐私。另一方面,一旦确诊是高血压,就需要终生服药,需要忍受药物带来的各种副作用,李强觉得自己还年轻,他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还是再等等吧,他很了解高血压,这个恶魔虽然恐怖,却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它进攻的速度很慢。这算不算是讳疾忌医呢,李强不由得苦笑。
整个下午,李强都很忙碌,写病历,写医嘱,与两个胆结石患者进行手术前的约谈,期间老院长还召见过他一次。在他们这个办公楼里,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老院长的办公室宽大而又温暖,靠窗台花架上的几盆绿植,绿萝、吊兰、虎皮兰郁郁葱葱。李强详细地汇报了整个“医闹”事件的始末,老院长沉思不语,面色凝重。李强觉得老院长有点反应过度了,“应该没什么事,”李强说:“56床恢复得很好,咱们的手术初步来看是很成功的。那个闹事的人,56床患者的儿子,听保卫科说已经移交到派出所了,让他接受点教训,他就不敢再来了。”
老院长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开口:“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这个男人出现的时机很可疑,我看他不光是针对这个手术,他可能是在针对你。”“针对我?”李强吃了一惊,老院长一个手搭在办公桌上,五根手指头在红木桌面上有节奏的敲击着,“现在是个关键时刻,对你们两个候选人,领导们正在进行考察,他们在拿着放大镜看着你们,任何一点细小的过失,在他们那里会被放大无数倍。你明白吗?”
李强猛然一惊,老院长果然是老江湖,这一层他怎么就想不到。他又想起早上在办公室里那个男人的话语,“我都了解过了”“我要去报社爆你的光”,看来这个人就是冲着他来的,而且是有备而来。只是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父亲的病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这么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老院长安慰他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报社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胡乱报道的。56床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再过一周就可以出院了,到时我们会安排一个新闻发布会。有研讨会方面的性质,各路媒体和上上下下的领导是少不了的,还邀请了国内其它医院肝胆科的同仁。你来主持,也在领导们面前露个脸,这个项目你们科室研究的时间不短了,现在总算是瓜熟蒂落,到了出结果的时候了,你下去好好准备吧。”
李强一一答应着,看看没什么话了,正准备起身,老院长又叫住了他:“还有个事,我随便问问啊,听说在做这个手术前患者家属给过你红包,有没有这回事啊?”李强一听,顿时觉得气血上涌,心想老院长啊老院长,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还是怪自己,这个事情应该提早向老院长解释清楚,而不是等着老院长现在来问自己。李强说:“是,手术前患者家属确实要给我钱,不过我是绝对不可能收的,这个有监控录像可以作证。”老院长摆摆手:“我当然相信你,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你是什么品性我能不清楚吗?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万一有人拿这个来说事你要知道怎么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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