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如是

漫天的小雨从晦暗的天空飘洒下来，淋湿了耸立许多年的五行山，当然也淋湿了镇压了许多年的齐天大圣。

他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晃晃脑袋，头上腾起一片细密的雨珠。一双桀骜不驯的火眼金睛透过濛濛雨雾，寻找记忆中的那场争斗。那是多么痛快淋漓的一场征战啊！他凭借一根金箍棒，单挑神界十万天兵天将，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天庭又怎样？玉帝的宝座又如何？还不是任由俺老孙去耍耍去坐坐！谁能奈何我自由自在逍遥快活！可惜，最后如来佛用计骗了我，否则，俺老孙还能让五行三界颤抖哆嗦！

眼睛里已经点燃了飞扬的神采，足以让人心跳加速血液沸腾，最终却又一点点黯淡下去，让那颗星火殒身为一堆苍白而又悲凉的灰烬。——悟空是非常怀旧的，那颗被囚禁许多年的魔心，在依然自由的记忆里，缝补着那些横行三界叱咤五行的光荣岁月。

不知不觉中他叹了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一只黑色的蚂蚁在他面前摇着触角走过。悟空吐出舌头平放在地上，蚂蚁以为是块肉，拖住猴子的舌头拼命想拖走。悟空哈哈大笑，刚想把舌头卷起，像以往那样把蚂蚁吃掉，但是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眼看着那只蚂蚁拼尽全力拖拉他的舌头，最后累得趴在地上喘粗气。

悟空听到了自己嘎嘎的笑声。他宁肯借助这恶作剧以及自己空洞的笑声，赶走那可怕得令人恐怖的寂寞。

不知过了多久，悟空有些累了，迷迷糊糊闭上眼，却看见如来佛和观音菩萨站在面前。

悟空急得大喊：“如来佛，你快放我出来！”

如来佛手中托着一枚桃子，摇摇头，说：“那可不行！我放你出来，你会祸害三界的。”

悟空眉头一皱，赶忙陪着笑脸：“老孙知道错了，你就大发慈悲放我出来吧！”

如来佛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观音菩萨手托净瓶稽首如来：“孙悟空乃是亿万年有灵性的石猴，本性善良，我佛慈心悯怀，就放了他吧！”

如来佛微微皱眉：“我发誓扫荡宇宙一切魔障，如今他心魔未除，而我又涅槃在即，我怕会遗害众生啊！”略一沉吟，说：“这样如何？如果悟空果然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倒是可以释放他。”

悟空高兴得抓耳挠腮：“果真这样，我给佛祖上供烧香！”

如来佛微微一笑：“不必谢我，救你出来的是位取经人。”

“取经人？不是你？”悟空显出掩饰不住的失落。

观音菩萨点点头：“那是一位大唐高僧，也是你的因缘。”

悟空急切地问：“那么我的因缘何时才能来到？”

观音菩萨合掌颂一声佛号，与如来佛对望一眼，含笑说道：“猴年马月唤新人！”

悟空闻听一愣，随即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骗子，大骗子！”

如来佛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把手中的那一枚桃子丢在悟空面前，也不管悟空的感受，竟和观音菩萨说笑着驾云离去了

悟空气冲顶梁暴怒无比，却又无可奈何，骂骂咧咧了许久，直到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那只可怜又无辜的桃子上，很快他手中只剩下一枚粉红色的桃核。

他瞪着桃核看了半天，冷笑一声，信手扔在一堆乱石后面。

过去的日子就像天上的星星，眨眼就过去了。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涂满了寂寞的灰色。

几场春雨。

几阵西风。

几场鹅毛般的大雪。

那一堆乱石头的缝隙里钻出一点孱弱的嫩绿色，继而慢慢挺直了腰身，在悟空的担忧和惊异中，抽枝散叶，开花结果，长出又大又红的桃子。

悟空眨眨眼。他真的不理解，就在黑色的乱石头下面，最初的那一点嫩绿，曾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努力才屹立在这世上？

不过想不通就算了，反正以后饿了就可以吃桃子。你说够不着？这点小事可难不倒悟空。他念动真言，五行山下的山神就出来了。那是一棵生长了四百多年的老山参，小矮胖子，罗圈腿，还长着个红色的酒糟鼻子，被悟空揪着山羊胡子，像拔萝卜一样生生给拔了出来。

老山参呲牙咧嘴地见过悟空，问清他的意图，摘下桃子，颤巍巍跑到小溪边洗好，然后满脸赔笑，双手举到悟空面前请他老人家笑纳。

悟空暗笑：“这些年没有白做妖精，这老头儿惹不起俺老孙！”不过看那老山参每天像孝敬亲爹一样伺候他，悟空有时也会觉得不落忍。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对面的山包上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庙宇，偏偏起了个大大的名字：大觉禅林。悟空看那山包像个馒头，庙宇不过就是馒头上的一个红点儿，就给那座小庙起了个名字叫馒头寺。时间久了，悟空的心就常常被笃笃的木鱼声或是悠远的钟声牵绊。

直到有一天，庙门口有一个小沙弥在挥动扫帚清扫山门。那孩子也就八九岁光景，穿一身灰色的衲衣，明显很肥大，一颗小小的光头，透着稚气的小脸蛋白白嫩嫩纯真可爱，那双明亮的眼睛清澈无比。

悟空招手喊小沙弥过来，叫老山参给他摘桃子吃。小沙弥不肯吃，低着头用小手摩挲桃子。悟空逗他说话，问庙里共有几个和尚。小沙弥说只有一个老师父，腿又瘸耳朵又背，两人相依为命。说不过几句话，小沙弥就又拿了扫帚去扫地。

悟空笑了：“小沙弥，还不如叫小傻瓜！你前面刚扫完，后面又起风吹来落叶，岂不是白扫了？还不如在这吃吃桃说说话。”

小沙弥抓了抓小小的光头也笑：“我扫完了地自己心里就干净了，就是再吹来落叶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悟空看着小沙弥可爱的小虎牙呆愣无语。

往后小沙弥和悟空熟了，每日不忘给悟空送杯茶来，有空时和他说说话解解闷儿。

过不几天，小沙弥与老师父背了柴在悟空面前经过。那老和尚不时停下来，擦擦额头的汗，喘一喘咳嗽一阵，小沙弥就连忙给老和尚捶捶背。

悟空正闷得慌，等师徒忙完了就叫过来说话。叫老山参弄来石桌石凳，要老山参和老和尚下下棋。悟空也咋咋呼呼地支招，他才不管什么“观棋不语”之类的话。

每一次悟空请他们吃桃子，师徒二人都称谢不已；小沙弥也不再矜持，总把桃子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枚红色的桃核拿在手中把玩。

悟空和他们一起玩耍，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听着夜里呼啸的山风，也常常想起以前的种种行迹，也常常对着满天不停眨眼的星星呆呆地出神。

大概有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小沙弥师徒了吧！

忽然有一天，悟空看到小沙弥走出馒头寺，就喊他过来说话，问及近况，小沙弥红着眼圈回答说老师傅圆寂了。

悟空不觉叹息一声。

老山参陪着笑脸忙问：“大圣为何叹息？”

悟空惨然：“忽然念及老和尚的许多好处，又能与世无争，真是佛一样的人。人生苦短，我虽然修炼得与天地同寿，若不是被如来佛祖镇压在这五行山下，也只不过啸聚花果山水帘洞，为妖为魔，祸害五行三界罢了！”

老山参听了连说“善哉！”，更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悟空。

这一天，悟空和小沙弥、老山参吃完桃子，又把桃核托在毛茸茸的爪子上反复端详。

老山参笑着问：“大圣为何只管看那桃核？”

悟空皱皱眉：“每次我吃完桃子，总是觉得桃核有些古怪；直到今天我才看出来，原来这竟是一颗心。一颗长满皱纹的红色的心！”

“阿弥陀佛！”小沙弥合掌诵一声佛号苍凉无比，清澈的瞳眸滚落两颗硕大而浑浊的眼泪。

悟空定定望着小沙弥：“你怎么哭了？”

小沙弥望着悟空动容说道：“这是佛祖的心哭了，因为不只是你自己的心哭了，佛祖的心等这一天等得也已经长了皱纹！”

悟空仰首向天，只顾用毛茸茸的爪子抹着眼睛。

老山参忽然开口大笑：“花开见佛，桃净观心。善哉！善哉！”当下现出如来佛祖本相，坐在桃树下面盘膝合掌从容涅槃——原来那棵桃树竟是一颗菩提树，此时树上的桃子纷纷落地，赫然都是菩提子。

悟空看着这一切惊诧不已。

小沙弥向山包上喊一声，馒头寺中走出来那位老师父，口中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说说笑笑，分明也不瘸也不聋。

小沙弥伸手一招，老和尚依旧变作净瓶落在手上。

小沙弥自然现出观音菩萨的模样，含笑说道：“你既然降服了自己的心魔，就静等自己的因缘吧！”驾云而去。

悟空呆愣半晌连说“不可思议！”，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却像晴空打了个霹雳！偌大的一座巍巍五行山已经变作桃核大小，骨碌碌滚入荒草丛中不见了。

悟空喜极而泣，大叫一声：“天助我也！”惊喜之下自梦中醒来，只在手中握着一枚粉红色桃核。

悟空细想梦中的情境，如醉如痴怔怔出神。

身后马蹄“嘚嘚”。

悟空不禁转头细看，却见一位高僧头戴毗卢帽，身披锦澜袈裟，手执九环锡杖，骑着一匹白马正纵缰跃马而来。

悟空心念：“马跃？马月？”心下狂喜，上前拦住高僧。

高僧听悟空讲完始末，点头说道：“果然一梦如是！”知道自己是悟空的因缘，就为他取名为“行者”，开始了斩妖除魔、实现生命意义的漫漫人生旅程。

没错，那一年是盛唐贞观丙申年，如假包换的猴年，也正是齐天大圣被镇压在五行山的第五百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