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短暂的黢黑之后，屋里腾的一下亮起来。K想到照相时的镁光灯，设计者大概也感受到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快感，仿佛扣动的是扳机。大亮后，人的眼睛会应激地闭上，瞳孔也缩小，继而睁开，慢慢地，让光线一丝丝渗透进来。视野还有些朦胧，他揉揉眼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并不晓得别人会不会听到。习惯灰色的瞳孔，偶尔捕捉到天蓝色都值得欢欣，即使知道是虚拟的，也沉浸于空虚的壮丽。
着实是“沉浸”，仰头看着天空，觉得自己是被泡在里面，轻飘飘的大海。“你说，你还会欣赏吗？”黑衣女人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已经给出了答案。地面的幕布是一片广袤的绿，虽说草地是模拟的，可坐上去也感到软绵绵的。K的念头一闪，怀疑自己的感官不过是骗局的帮凶，这时，青草的香味传来，他的念头又垂下去。K想起自己小时候路过刚剃过头的草地，回顾这种气息，他终于敢说这是一种香味。
“这还有遥控器，要不要试试？”
K没说话，夺了过去。他也真是胆大，小时候连电视机遥控器都不敢握在手里，怕被人抢去。他也真是喜悦。
遥控器是一个纯黑的长方体，中央突起一个圆形的按钮，而且只有这个按钮。K紧紧握住，生怕被人夺去，“按吧！”口令下了，他的拇指立马跳上这块突起，用力往下一踩。草地离他们越来越远，画面十分逼真，甚至有一阵失重感袭来。K一下接一下地按，他们迅速升起，仿佛有只手向上托举。
风也吹过来了，静静坐在空中，衣襟如同摇摆的旗帜。云出现了，也是幡状的，宛如一只只水母游过，K需要说服自己并没有在潜水。
“所以，我们飞过去吧。”
两人从云下穿过，混合着雪花和雨水翻腾不止，打得眼睛都睁不开，全身都睁不开。“你知道吗？这些雪和雨不会落到地面。”“因为它们都沾到我们身上了吗？”“不是。它们会在落地前蒸发。”“如果没有蒸发呢？”“那……它就不是幡状云了，而是降水线迹云。”“那它为什么非得是幡状云呢？”K不再回答了，他感到疲惫。
8
K在日记中写过他和研究所中其他学者的交谈，其中很多人早已发疯，导致对话的内容十分难懂，甚至像是一段密码。在去年四月，K就曾和一位数学家谈论一些有关生命和宇宙的问题，但就文本看来，两人的交谈并不呈现连续性，也并不是两人自说自话，我怀疑他们自己也根本无法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动着，两个人像是木偶一样在灰暗的舞台上旋转跳跃。
正巧，这一天的安排就是去大楼的其他区域“探秘”。
二楼，这层是基础学科的领域，领导人曾说，“我们要从根本上提升人类的科学水平，就要从基础学科抓起。”于是，在基础学科上投入了大量的经费。六边形中的数学家对我深情地说，“我不是不努力，写了半个房间的稿纸，可就仍然证明不出来。看来我就是不行。但人类本身就不大行啊！”
站在中央位置，从走廊尽头望向另一个尽头，我又一次看见那个阿基米德螺线的形象，并随着我的行进，螺线开始旋转，并且转速与我行进的速度正相关。我问，“为什么到处都有这个图案？”“为了让你沉浸其中，你现在在往里走，就是慢慢沉浸其中。”
数学家忘情地说，“旋转中的阿基米德螺线就是一个函数。”
这话很难懂，让我想起K的日记中所写的内容。“可以解释一下吗？螺线为何是函数？”
“当然不是表面意思，垂线证明都满足不了。可从定义上说，函数是把一个对象转化成另一个对象的规则。而你沉浸于旋转的螺线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但不想在不擅长的领域和他深究。“我再问你，f（x）是函数吗？”是吧，应该。“不！f才是函数！”他一直说着些难懂的话。
突然，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一下子吸引了六个人的注意。“对不起，我多嘴了。”
我的目光又聚到办公室门口的绿色植物上，它们都在不停生长。“我不得不再多一次嘴，这个植物的生长是连续的，而这样呢？”他蹲下用手指熟练地按动花盆几下，“看着！”我发现仿佛断帧一样，看上去在一瞬间植物是不存在的。“不连续了？”“差不多吧，不存在植物的那一瞬间失去了意义。”听起来很有哲理。“其实做得夸张了些，因为视觉暂留，你应该感受不到不存在的，感受不到不连续的，感受不到瞬间的，感受不到无意义的。唉——人类还是不行。”
“办公室就不能进了，他们都努力工作呢。”我就没想进去，怕看到他们披头散发像是摇滚乐手一样死磕一道古老问题，这一幕或许会使我夜不能寐。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这门上为什么贴着地图啊？”
“这……准确说是海岸线。”
“为什么呢？”
“研究方向是分形学吧，我不太了解，就不说了。再说，你知道的东西多了对你没好处。”
其他楼层的设置于此类似，阿基米德螺线的转动永不停息，我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感。偶然遇到一位负责人，他主动走到我面前，和我握手，松开后，第二次握手，再松开，第三次握手，我的手等待第四次时，他已经把手收回。整个过程熟练而自然，不知道“三”是不是他的一个幸运数字。他对我说，旋转的螺线有一种泛在化，它无所不在，甚至会渗透到你里面，你的内胆会像鼻烟壶一样画上花纹。
先不谈这种奇异的比喻，在笔者看来，这种所谓“泛在化”是处处让你沉浸，处处让你觉得无处可逃，处处让你丧失意志。想到这里，我对K这个人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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