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幽魂

小镇幽魂

1

“潘傻子死了。哎——”昨天母亲从街上回来说道。

“一个苦命的人啊！死了也好，不用再受罪了。”母亲又说。

听了母亲的话语和叹息，我心里也一阵悲伤。

潘傻子的确是个苦命的人。命运之初她是一朵美丽动人的花朵，而一碗毒情酒却让温婉的人生画面变成了一场凄风苦雨，本名潘玉兰的潘傻子也就在疯癫、缥缈中度过了一生。

2

1948年的春天，随着一阵清脆的啼哭声，小镇上贫困的潘家又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虽然她生得粉雕玉琢一般，但并没有为家里增添一丁点儿的喜庆，也没有博得父母多少怜爱，因为刚生完她的母亲还面临着吃不饱肚子的情况。

女孩被取名玉兰。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玉兰三岁时，便承担起家里的一部分责任——独自一人在家里看家。

母亲对她说：玉兰，我们下地干活去了，你在家好好看家，不要让坏人偷了咱家的东西，知道吗？说完便下地去了。

小玉兰便搬来一张父亲自制的粗陋的小木头凳子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家门口，稚嫩的小脸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认真严肃的表情，注视着从自家门口路过的每一个人，偶尔还会回头向身后看一眼，仿佛担心有人会从她身后经过似得，她常常一坐就是半天，从太阳初升到烈日当空。当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小女儿还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口，便问：玉兰，你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吗？嗯！玉兰认真地点点头。母亲又是惊喜又是心疼。自那以后，母亲逢人便夸：我家玉兰可懂事啦，在家看家就是一把锁，一步也不离开。

到五六岁时，玉兰在家除了看门，还会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给下地干活的父母沏好满满一壶茶。

不久，玉兰便跟着哥哥姐姐一起上学了。玉兰牢牢记着母亲的话：好好学习就能出人头地。而且她深知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读书的机会。一支铅笔常常要用到怎样都拿不住的时候才会丢掉，而且她很少买新铅笔，因为她总是将别人丢掉的铅笔头捡回来，只要还勉强能用，她都会再坚持用上几天。即便偶尔会遭到别人的嘲笑，她也毫不在意。

暑假来临了，玉兰除了像往常一样学习、做家务，还会早出晚归地做另一件事——捡麦穗。麦收季节一到，玉兰便带上水和干粮，拿着带补丁的小布口袋出发了。从日出到最后一缕光亮从天边消失，汗流浃背，面颊被晒得通红的玉兰才会回到家里。就这样，一个麦收季节玉兰可以为家里换回两三块钱。

3

玉兰上学一直都很优秀，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进了重点高中。此时的玉兰已经出落成了一个花朵般美丽的姑娘，肌肤似雪，双眸如水，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一天下午，课间休息时，玉兰在课本里发现了一张字条：貌美如花，冰雪聪明。渴望得到你的友谊，与你共同实现革命理想！

一看笔迹，玉兰立刻猜到是班上的刘卫国。刘卫国平日里早已对自己暗送秋波，那时刻追随自己的目光玉兰不是没有感觉的。

刘卫国是个高个子的英俊男生，成绩也不错，但是偏科严重，在数学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天赋，数学成绩较差。

手里攥着字条，玉兰感觉脸红耳热，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

从那以后，刘卫国总是以讨论数学习题为由接近担任数学科代表的玉兰。慢慢地两颗年轻的心走到了一起。

很快就要高考了。玉兰每天复习功课都会到深夜，再加上她还总是抽时间帮母亲做家务，她脸上那桃花般的粉红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母亲心疼玉兰，不让她做家务，但玉兰不肯，因为她也心疼母亲，母亲实在太劳累了。母亲隔三差五地偷偷放一个煮鸡蛋在玉兰那用碎布头手缝的书包里。开始玉兰发现时，总舍不得吃，还是带回来让母亲吃，母女两总是你让我我让你的。可是后来，玉兰发现卫国的脸色也越发得苍白了，她就不再把鸡蛋带回来了，而是悄悄塞进 了卫国的书桌里。两人也会发生一阵你谦我让，但多数时候都是卫国输了，有时也会两人分吃一个鸡蛋，那么小的一个鸡蛋，分成两半后，每人几乎就只有一口，但两个人却异常甜蜜。

1964年的夏天，无数学子带着紧张的心情走进了高考考场。

那座独木桥注定不是每个人都能闯过去的。

当玉兰开心的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刘卫国时，刘卫国用阴沉的脸色迎接了她。

“卫国，别灰心，你也只差了十几分，明年再考，一定行的！”玉兰鼓励卫国。

“我真的没有信心了。你走了，我不知道怎样挺过一年的时间。”

“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天一封。”

“唉——”刘卫国烦恼地摇了摇头。

“到了大学里，你一定会把我忘了的。”刘卫国的眼神有些悲戚。

“我不会的，我可以发誓！”玉兰坚定地说。

刘卫国低头不语。突然，他抓住玉兰的双手，说：“玉兰你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复读吗？”

“明年我们两一起去上同一所大学多好啊！”

“嗯，我陪你一起！”刘卫国惊讶地看着玉兰，他没有想到玉兰竟一口答应了。其实，这个想法在刘卫国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在玉兰的心里就已经出现了。这个心地纯良的女孩爱人的方式就是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的一切，哪怕自己受尽委屈。

刘卫国愿望达成，满心欢喜，他却不知道，玉兰为了这个承诺却遭到了母亲的怨恨，父亲的毒打。

可是，造化弄人，第二年，刘卫国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玉兰却落榜了。

玉兰再也没有勇气和脸面向父母提出复读的要求。她的内心充满了对父母的愧疚和自责。她开始跟着父母务农。但是一有时间她就会拿出课本。

但是，很快，上大学的梦想被彻底打碎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被取消了。

玉兰失望极了，突然间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玉兰，别灰心，不管怎样，有我在。等我大学毕业一定回去娶你！”刘卫国在信中这样承诺。玉兰的脸红了，但心里却暖暖的。心里燃烧着爱情，生活又恢复了可亲可爱的模样。

两人之间的通信很频繁。玉兰是个善良实诚的姑娘。刘卫国把她的心装得满满的，连一丝余地都没有留。常常白天累得浑身酸痛，夜晚依然给刘卫国赶制鞋子，鞋子做得很精美，鞋底还绣了花。玉兰把自己的感情都融入了一针一线之中。只要攒到了几块钱她就会偷偷地邮寄给刘卫国。

可是她不知道正是这样的痴情在日后将她送进了地狱。

一年多后，刘卫国的来信越来越少。不好的念头在玉兰的心里浮现，但是想到刘卫国的承诺，她又觉得安心了，她的善良与单纯无法使她对别人有恶意的揣测。再加上当时全国的通信的确出现了问题。

当玉兰再次收到刘卫国的信的时候，是刘卫国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刘卫国以两人思想差别太大，无法沟通为由，断然提出了分手。

仿佛一个晴天霹雳！一片痴心却等来如此结果！

拿着这封信，玉兰两天两夜没吃没喝没睡。最后，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踏上了去往刘卫国大学所在的城市。

当玉兰见到刘卫国时，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毛蓝的裤子，一副当时最时尚的打扮，往日的帅气中更多了意气风发的神采。玉兰一下子低到了尘埃里，一路风尘，一身补丁衣裤，与他身边的那个同样时尚漂亮的女同学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刘卫国说出了一番冠冕堂皇，似乎又合情合理的话语委婉地拒绝了玉兰。老实的玉兰竟然无可辩驳。

刘卫国的绝情将玉兰彻底击倒了。她那毫无保留的满腔痴情最终变成了一个恶魔，将她拉进了疯癫的世界。

4

玉兰疯了。

那个乖巧善良漂亮的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蓬头垢面、两眼呆滞、整日游荡的幽灵。

一次，天已黑透，可是玉兰还是没有回家，于是全家人都出去找她，最终，在市里最大的电厂门口找到了她，她一丝不挂的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里面。那是刘卫国工作的地方。家人赶紧将她弄回了家。可是，之后又出现了好几次同样的情况。

家人考虑再三，最终将玉兰送进了精神病院。

经过了一年多的治疗，玉兰居然逐渐康复了。虽然没能彻底恢复到正常人的程度，但已经能生活自理，顺畅沟通，只是眼中依然没有神采，只有空洞和呆滞。

玉兰的父母都很高兴，为了能让玉兰终身有靠，四处托人给玉兰说亲。玉兰最终嫁给了一个一贫如洗、年届四十的老光棍。

一个雨夜，玉兰突然跑回了家。那时的玉兰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已经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大着肚子的她全身上下都被淋透了，脸色异常苍白，还有伤痕。原来，老光棍回到家里发现玉兰还没有做好饭，便毒打了玉兰。据说，老光棍时常虐待玉兰，玉兰常常被打得满身是伤，即便是怀了孕也经常不给她饭吃。

玉兰于是在娘家住了下来。一天，母亲带她上街去给即将出世的孩子买做衣服的布，结果却狭路相逢，偶遇了刘卫国。玉兰再次被拉回了疯癫得世界，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老光棍抱走了断奶的孩子，对疯癫的玉兰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后来，玉兰的父母去世了，玉兰只得跟着哥哥嫂子生活。据说，玉兰的嫂子收了一个男人的一笔钱，让玉兰给那个男人生了个孩子。小镇上传得沸沸扬扬，这样的事情究竟发生过多少次，谁也不得而知。每一次，生完孩子的玉兰都会像垃圾一样被人抛弃。

5

当我上小学的时候，见到的潘傻子早已没了玉兰的模样。满脸皱纹，衣衫褴褛、蓬头赤足，微风偶尔吹动她花白的头发，幽灵一般的身影在小镇上来来回回，从清晨到日暮。她成了真正的潘傻子，玉兰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