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国当代文学史没有留下他的名字,那是文学史的损失!
如果没有认真读过他的诗,如果不是确知就是眼前这个人写出那样蚀心刻骨的句子,初见这粗壮的五短身体,没有一点书卷气,你永远不会想到他和诗人这个职业或者头衔有什么关系。
当然我认为,即使他已经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他与土地的距离和关系仍然比与文字更加紧密,土地是他的父母亲人,而诗歌是他热爱宠溺的情人,就象一句陕北民歌里唱得那样:面对面睡着还想你,他为诗失眠、憔悴、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恨不得如管道升《我侬词》: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但依然无法改变他们不是血亲的事实。
他是木讷寡言的,又是慷慨激昂的;他有着希腊英雄史诗般的崇高、悲壮,又有着中国农民的卑微、粗鄙。
他能写出那样的诗句,注定了上天要赏他这碗饭吃,所以他与文字的联系千丝万缕,但又仿佛他与文字从不相识,他象一只山野中自由奔走的兽类,不小心走到了人间,未经驯化,不识文明为何物。
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对一个初识的姑娘说:“咱们一起睡觉吧!”你可以说好或不好,但不会觉得他淫猥与冒犯,你可以看作一只雄性动物,喜爱一只雌性动物情不自禁的表达,心已动,思无邪。就好比当初小龙女初出古墓,饿了就拿人包子吃不给钱,不是偷不是抢,她只是理所当然。而有的人单是目光在人身上逡巡一圈,你就已经觉得上下其手,恨不得将他就地正法,满族诛杀。
这一半是出于懵懂的无邪,一半是出于天赋的能量,正如天赋让他成为一个诗人。
倘若他在旅途中忽然对一个喜欢的藏女说:“我想和你睡觉!”然后他们宛如天地初开,鸿蒙未辟时一样,就天当房地当床睡上一觉,你也绝不会感到吃惊。那是《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里的男女: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臧(zāng),善、好之意]
为什么是藏女?因为只有不曾戴过文明枷锁的女子,与他如两只兽一样坦然相对,才不觉得突兀与不洁。
一经文明驯化的姑娘,只见他的人,不会想和他睡觉,因为读了他的诗而想与他睡觉,必然夹杂了名利、仰慕、崇拜等俗世的考量,这是对他的亵渎与中伤。
他是羞怯脆弱的,又是雄强无畏的;他是细腻敏感的,又是粗疏朴野的;他的诗句是高蹈飞扬的,他的肉身却在现实的沼泽地里泥足深陷……
但倘若你知道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以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民——当然沈家在当地是望族,他的父亲也曾习武,梦想是当将军,恢复祖上的荣耀,但离京城的地理距离和离皇帝的阶层距离那还真是十万八千里——想要刺杀袁世凯,就立刻动身上京,付诸行动,你就不会觉得他的某些狂妄之举不可思议,因为他是会付诸实施的,这有点象唐·吉诃德,你可能会嘲笑他的无知,但也不得不崇敬他的无畏。
这种勇武无畏,一半是出于对世故的无知,一半是出于地域文化的养成与浸染。
他常常一人一骑,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到荒僻之地,只留天地与自己相对,孤独寂寞又饱足丰盛,带着一种对未知的无畏和随时埋骨青山的宿命。宛如一匹孤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咬着冷冷的牙,对弄人的命运和这个不称意的世界发出两声长啸……
我总觉得他写诗像写血书,刺指剖心而书,一个人离自己的灵魂太远,写不出动人的诗句;离灵魂太近,就很容易伤着自己。
诗歌,是人间的药,他象熬一罐中药一样熬着诗歌,以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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