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断的不只是夏夜,还有父亲的一条腿,以及母亲的心。
那是我还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向来嗜赌如命,每天都不着家门,一天夜里我和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已经入睡,结果却被嘈杂的敲门声惊醒。母亲和奶奶带着我赶到父亲摔断腿的地方,那时已是深夜,家家户户的灯早就熄灭了,我们到那的时候,父亲正侧躺在地上,昏黄的灯光凄然地照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可怜还是可憎。
他看见我的时候,缓缓伸出一只手想牵着我,母亲一把将我拉了回来。我回头看了一眼父亲跳下的那层楼,不高不矮。
村里的人,有钱的都习惯盖两层楼,但只盖一层楼是村里最普遍的情况,农村的楼顶都是露天的,围墙低矮,露天的顶楼主要是为了方便晾晒谷粒。阿西算是村里稍微有钱的人家,家里右屋开了一个小卖部,左屋则专门供人赌博。如果哪家的男人突然不见了,到阿西家准能找得到。
阿西是个不太高的男人,身子瘦瘦的,像只螳螂。早年我听说他对媳妇儿并不大好,一个大男人不务正业,天天以赌博为乐,因此我对这人向来深恶痛绝。父亲从阿西家跳楼的那个夜晚,是因为阿西聚众赌博的时候,有个人忽然在门外大喊了一声警察来了。这群做贼心虚的赌徒,一听警察来了,预感大事不妙,纷纷跑到了阿西家的房顶上。
这七八个人在楼顶上像热锅上的蚂蚁,其中就有我的父亲。后来我听人说在这七八个人中,有个人实在熬不住了,就从楼上跳了下去。阿西家门前是一条土泥路,再往前就是一条深沟。这人跳下去时,脚一沾地,只是趔趄了一下,并没有大碍。众人一看这人跳下去之后就赶紧逃之夭夭了,更是心急如焚。
也就在这时候,我父亲也有样学样的跳了下去,可惜他没有人家的命,人家跳下楼还能健步如飞,我父亲跳下楼,就如同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断了腿的父亲躺在路边,时不时呻吟几声,父亲的朋友闻讯赶来,看到他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只好跑回家把消息告诉我母亲。
我们去看父亲的时候,我真的觉得父亲就像一条丧家犬,我心里虽觉得他可怜,但也觉得他罪有应得。母亲和奶奶不停地数落父亲,看着父亲不成气候的模样,母亲甚至偷偷抹泪。最后我们三个人像来时那样,又回家去了,只是回家的心情更加沉重和伤心。
自那夜见过父亲一次,连着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过父亲,我只听人说父亲后来被他朋友带到医院去了。父亲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晚上六点,家里几口人正围着厨房转,准备到了吃晚饭时,父亲被他朋友推着轮椅进了家门。爷爷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我们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有父亲脸上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我只为他还能笑得出来感到尴尬。
父亲嗜赌如命,他的大半生似乎都围绕着这个赌字而活。因为赌博,他使自名声败坏,也让我们这些家人受尽了白眼。然而即便我们哭着求他,他始终不知悔改。还是一年夏天的夜晚,大家都在吃着晚饭,爷爷忽然提起了父亲因为赌博借高利贷的事,逆耳忠言总会有些不中听,父亲勃然大怒把碗掼在地上,爷爷见状也是怒不可遏,将手里的饭碗狠狠地摔出去两米远,饭撒在地上,碗也碎了。
父亲当时当着全家的面,还扬言要取了爷爷奶奶的首级,这真的是大逆不道的话了,谁听了这样的话都会觉得这样一个人该如何丧心病狂。如今回想,在爷爷已经去世了十二年的时间里,父亲回想当初这样对待自己父母的画面,会不会也觉得悔不当初呢。
爷爷去世的时候,正值南方的梅雨季节,爷爷带着犁耙牵着牛到田里犁地。早晨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变得阴雨连绵起来。天上飘着小雨,爷爷仍旧在驱使着牛犁地,忽然天空闪过一道闷雷,爷爷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倒在了水田里,再也没醒过来。
那一年我在广东上小学五年级,家里以出租屋为门面开了个水果摊。广东当时流行摩托客,也就是用摩托车载客,就好比现在的滴滴。父亲没有和母亲一起守着家里的门面,也加入到了摩托客的人潮中。父亲在外的每一天,我们心里却并不踏实,因为在我们看不到他的每一天,他不一定会去拉客,而是有可能在某个赌馆赌钱。
父亲欠的债,至今都没能还清,在那段广漂的日子里,我们不停地搬家,不停地谋生计,唯一不变的就是父亲的恶习。
一年冬天的早晨,父亲拉着母亲开着货车早早地去往水果市场进货。我依稀记得母亲出门的时候神情还是那么愉悦,可是等她再回到家的时候,却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原来他们到了水果市场的时候,父亲的债主立刻就发现了父亲的货车,母亲下车挑货的时候,父亲龟缩在驾驶座上,连车门都不敢打开。于是父亲的债主直接到母亲跟前把她的手死死扣住,水果市场上那么多人,母亲突然被几个大汉围住叫嚣着还钱,该是多么的难堪和恐惧呀,我甚至不敢想象。
这些年萦绕在我记忆里的,除了父亲赌博欠债,剩下的就是无休止的家暴。母亲对父亲这些年的行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曾经也和朋友谈起要和父亲离婚的事,可是那时我和弟弟年幼,母亲不舍得让我们过着家庭破碎的生活,迟迟不敢离婚。可是在我心里,那样难熬的岁月,离不离婚,家庭都早已破碎了。
母亲只要一指责父亲赌钱,两个人就会吵的不可开交,一气之下,父亲不仅对母亲拳脚相加,对我们两个孩子,不是扇耳光,就是把还在睡梦中的我们从床上拉起来打。
母亲年轻的时候,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母亲每次和父亲吵架,父亲就会撕扯母亲的头发,至那以后,母亲再也不留长发了。母亲的长发没有了,笑容也越来越少,那样的日子就像梦魇,对我们来说除了苦不堪言,还有生不如死。
如果说上初中前,我对父亲一直都是低声下气,不敢反抗,上初中后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来了底气,我发现我再也不怕他了。我能够直呼他的大名,看见他坐上赌桌,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瑟缩在一旁,明知道这样不对却一声不吭。我会冲上前质问他为什么赌博,知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钱。
很可惜,他扬起手要打我的时候,我的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的颤抖,但至少我的目光已经不在闪躲了。
我上大学后,父母回到了家乡,结束了半生在外漂泊的生活。父亲的恶习还在,他似乎意识到家里的两个孩子长大了,行动上的家暴行为没有了,但语言上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还是很刻薄,脾气还是老样子,一点就燃。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但有些内核的东西,十几年如一日,始终不变,这既让我痛心,又让我无奈。不过一家人之间,戾气少了许多,至少还算过得去。
如果有人问起我,还想不想回到年少的时代,年少时,我和父母聚少离多,一直都在乡下和爷爷奶奶生活,因此我比弟弟多了一份无拘无束的自由和野性。但若说要回去,还是算了,过去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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