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物》系列：这个世界很精彩。这个世界是由各种人物构成的世界。在这个《人物》系列中，我试图通过各种人物故事，揭示人物的命运如何构成我们看见的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些人物是平凡的，但这些人物从来不平凡。
01
老黑的二叔被抓的当晚，小屋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围的水泄不通，面对几十杆子弹上膛的冲锋枪，二叔没有试图徒劳反抗，他抓起离他最近的一杆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死死盯住武警战士的眼睛，轻蔑笑道，“你敢开枪吗？”
2017年11月20日晚，老黑请我吃火锅，席间说到自己的二叔，“我觉得我二叔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我特崇拜他，像我这样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二叔对于我而言不是什么罪犯，而是个牛逼的大英雄。”
直到三年前二叔刑满释放之前，活了二十多年的老黑从没听说过自己有个二叔。这几年陆陆续续听说二叔的消息：年轻时候闯荡北京，白的、黑的、灰的都干过，在北京混的三教九流一提起二叔，都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二叔干的事情实在太多，估计他自己都数不过来，老黑最佩服的事情是，在互联网出现前的录像带年代，二叔和警察蛇鼠一窝倒卖黄片。
“你想啊，混黑道的和警察都能搞到一起，这得多牛逼，”老黑的神色里充满向往之情，“我想像二叔一样，成为一个特别的人。”
02
和老黑的认识起源于一个月前在南京某青年旅社一场华而不实的争论。那天下午，我、老黑、还有另一个不具名男子，三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侃大山，忘记了具体缘由，只记得满嘴跑火车的侃大山不知何时变成针锋相对的争论：
“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灵魂，无一例外全部选择了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对他们而言，自杀是人类唯一能够战胜死亡的方式：人类能主动选择死亡的方式和时间，而不是等着死亡找上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挂掉，”我愤而争论道。
“他们只是为了炒作罢了”，不具名男子幽幽说道。
“炒作？海明威、海子、尼采这些人还需要炒作吗？没有任何炒作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我回击道。
“就是有了名气才更要炒作，他们肯定在想，后人一提起我会说：‘我是自杀死的’， 我艹多牛啊！”不具名男子继续杠上。
……
在整个对话过程里，老黑说话不多，只是一根根抽烟，偶尔开口说话，也是两不相帮，没有明确观点。老烟枪式标准体格：瘦弱、矮小、驼背弓腰，节制、乃至显得有些羞涩的言语，一种不协调的突兀感在他身上神出鬼没。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兴趣，我问他多大，他说他96。
96年，我一直以为他至少是90年。
03
打饭的大光头总是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口水喷到饭里，再把饭递给每一个打工者，每天吃饭就像吃屎一样，但就算吃屎也要完工后快速赶到食堂，晚了连屎都吃不到；新建的宿舍楼，房间没有床具，公共卫生间里三个淋浴头没有热水；宿舍区和物流中心中间有一条马路，每天来往的只有大货车，公交车都看不见，附近方圆几公里内都了无人烟……
在夫子庙的某火锅店和我吃饭之前，老黑在这样的环境里——南京京东某新建物流中心——打了二十多天短工，他吃饭时候告诉我，打工结束后他第一件事就是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这是他二十多天以来洗的第一把澡。
老黑是河北承德人，这趟出门是穷游来着，南京是他的第一站。说是穷游，在我看来倒不如叫“到另一个城市做兼职”来的妥当，京东的二十多天打工每天工资一百多、包食宿，在他做过的兼职里已经算极其靠谱的，更多时候兼职工资最多也就每天八九十块。我和他居住的青年旅社房租是五十一天，他入住的时候身上一共揣着两百块钱， 在吃了两天泡面和卤蛋之后，果断开始每天找兼职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的兼职种类已经包括但不限于：保安、快递分拣、大学生面试、发传单、展会布置……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做过兼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穷游过，准确的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出门旅行，人生的前二十年他都在老家承德。这趟最终由穷游演变成兼职之旅的行程，最初动机是“想像二叔一样，成为一个特别的人”。
04
几年前中专毕业后便没找过工作，在这趟出门之前的两三年时间里，他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和一帮狐朋狗友打架、唱K、胡吃海喝。时光再往前倒退几年，初一因为打群架便被开除，反正不想念书，他干脆在家玩了两年，直到两年后在家人安排下他去混了三年中专。
经济来源是父亲给的生活费，在承德这个人均工资四千左右的小城市，父亲最高每个月给他八千块的生活费，他的父亲还给他整了辆现代小汽车，他怎么看都是一个家里养着的富二代。但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是富二代，因为和他的朋友会开着路虎去歌厅、在舞厅一晚上动辄刷卡一两万。
虽然半年前和父亲彻底闹僵，父亲停止了生活费供应，但这不影响他每天跟在一群纨绔身后，在这座小城横行霸道、无所顾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动过刀子、把人打出过毛病，干过七八十人的群架——他就是个混混，每天混日子的混混，无数街头混混中的一个。
“我会在这座平平无奇的小城市，平平无奇的度过这一生，直到平平无奇的老死吗？“某天这个小混混在和二叔谈完后，突然这样问自己。
问题的答案让他害怕。他决定在答案发生之前做点什么。没有提前告知任何狐朋狗友，他身上揣着几百块钱，脑袋里装着网上看来的穷游经验贴，他决定跑到这座城市之外的世界看看。
05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目的显得更加纯粹一些，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往家里要一分钱便踏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坐进绿皮火车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预感到接下来的路途会很辛苦，但前方究竟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哪怕那一刻他能预知前方的种种艰辛，这个少年人还是会坚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想起前方的未知，他有点心头忐忑，但很快被一股不知来由的兴奋替代。
他的微信朋友圈人生第一次更新了承德之外的风景，老家的狐朋狗友纷纷在下面留言表示羡慕，这群在承德呼风唤雨的扛霸子，女人、车子、江湖之外的风景对他们而言是无比新鲜的，一个朋友在微信上给他打了二百块钱的鼓励红包。
打红包的小伙伴做梦也想不到，那会老黑身上满打满算只有三十块钱，那无意的二百块钱就像救命稻草。“他们都羡慕我能看到那些风景，却不知道我需要做什么才能看到那些风景”，老黑在吃火锅时闷闷的说道。
虽然日子有点艰辛，但未知的旅途和风景是让人兴奋的。吃完火锅的第二天，老黑去了向往已久的江南城市: 苏州。
06
“苏州给人的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在苏州你拖着箱子走在大街上都没有漂泊感，相反有一种轻柔的拥抱感。”
“苏州的大妈好亲切，买了她的黄牛票逛了狮子林，比门票便宜好多。”
“当导游很好耶，既可以去不同的地方，还可以有钱挣。”
……
老黑会在朋友圈更新自己的最新动态，我隔着手机屏幕为他开心。想起《肖申克的救赎》中的一句话“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亮丽”，我在想老黑注定不是一只笼中鸟，终究有一天他要跌跌撞撞，却坚定的扑闪着翅膀飞向笼外的高天。
下一站他会去哪儿呢？我没来由的替他高兴。虽然不是自己的故事，我却也非常期待，大概困囿于眼前苟且的人都会向往诗和远方，哪怕诗和远方是别人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没有关注他的动态，我在拼了命的应付眼前的苟且，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他告诉我他回家了。
他在电话里情绪不高的说道，“说实话，离开家这么久了，我有点想家，而且我生日快到了，我不想过生日的时候身边连个朋友都没有。”
老黑的肩膀上有一对彩色纹身，说是叫“富贵双狮”，这对彩色纹身足够亮丽，却没带他飞向更高远的地方。
07
“感觉上海就像一座钢铁森林，所有人都在面无表情的忙碌，像我这样闲庭信步遛弯的异类，只有在景点偶尔看见几个”，某天早晨醒来，我看到微信上好几条老黑没头没脑的留言。
在南京的京东开始为期二十天的打工之前，老黑用之前省吃俭用存下的七八百块钱，去上海呆了两三天，他对这趟经历谈的不多，只说上海真是好贵，穷游玩不起。
“那天我刚到外滩就看到那几座标志性建筑，兴高采烈的拍照。拍完照又看了很久，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好没意思，因为所有人都能在外滩上看见它们，却都是从下往上仰视，但我好想站到建筑的顶端从上往下俯视。但这可能吗？我这副模样刚进大厅保安可能就会把我赶出来。我一直想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但上海这座城市一再提醒我是多么的平平无奇。那一刻，我决定“逃”回南京。”
那天晚上的时候我给他拨了个语音电话，“你还想成为一个特别的人吗？”我没来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问道。
“想。”
“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吗？”
“不知道。”
那会已经晚上十点多，但他的电话里一阵吵闹，我烦闷的问他在哪儿。
他说正在和朋友一起，刚刚泡完温泉出来。
“和以前的朋友一起吗？”
“嗯，和以前的朋友在一起。”
听完这句话，我的眼前浮现一幅五彩斑斓的富贵双狮纹身，和一只扑腾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的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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