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嵐尘
(一)
黄昏,早春的姑苏城外繁花遍野,野草亦在晚风里肆意飘摇,天边云朵在夕照之下缓缓舒卷,仿佛雨丝坠入水面,无意惊扰起的宏大暗涌。
宁陌尘伫立在江岸边,身穿一袭灰袍,腰间佩着一柄剑柄古朴、剑身却出奇纤细的银灰色剑鞘长剑,树影斑驳洒落,在他眉眼之间更映出几分温柔和深邃,他只是静静立在那儿,眼眸低垂,仿佛透过水流和泥沙望尽了倒映在江底那抹云上浓彩,又好似只是借着湖光照影在追忆思索关于自身的种种。
近旁的渡口空无一人,渡船尚系泊在岸边,像一片孤单的落叶随着风微微浮动。远远地从小径上走来一位仁厚面目的书生,手执一柄墨色纸伞,经过宁陌尘身侧时忽而驻足,片刻后从容问道:
“这位兄台,可否是在此等侯某人?”
“正是。”水边人眼中眸光微漾,温柔迷惘的神色如涟漪波动散尽之前脱口答道。
书生正待回应,却见那灰袍身影猝然一晃,予人一种从虚无暮色里凝形显身的错觉。
“不,”低沉决绝的嗓音恍若黄昏的水汽自四面八方飘向书生,“我已等了七年,现在我不能停下。”
余音未尽,书生恍然瞥见灰影闪动,待视线重新汇聚之时,却见那灰袍剑客已横跨数丈,无声地解下泊绳,立于舟中。书生倒吸一口凉气,心内暗自惊惧,思忖着定是遇上阴狠无情的江湖杀手或急于复仇的含戾剑客,幸得自己并未引其恼怒。
可这书生所无法得见的是,负手独立于舟中的宁陌尘,双眼里重又蓄起秋日深潭般的温柔纯真,他神形俱静,仿佛那江上波涛、山间群岚亦停止了流动,化为无锋的浮墨。
在这方无垠的天地之间,微小如尘的他微微昂首,像个孩童怀着迷惘却期待的神情,任由即将落入山脊夕阳淬染的云霞舒卷,在眸中映成一丛又一丛热烈开放的鸢尾花。
(二)
七年前,也是鸢尾花[1]盛开的季节,二十岁的宁陌尘一如往常,趁着黄昏来到村口的土坡之上练剑,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与遍野繁花融成一片。
这是他孤身一人跟着师傅的第三年,自他因不愿读书入宦,只一心向往武学而赌气离家,在山中迷路偶遇一名年迈剑客后,他便拜剑客为师,再未离开过这片山中村落。
在宁陌尘的印象里,师傅沉默寡言,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师傅未醉时说得最多的便是,他的九式剑招乃当今江湖首屈一指的剑法,待他练剑练满十年,他便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走出这座荒山去书写自己的江湖传奇。可当宁陌尘恭敬地问出这套剑法的名字时,师傅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涨红了脸却只吐出了几个无人能听清的字眼。
一天天长高的宁陌尘望着师傅每每说这番话时躲躲闪闪的眼神,越发觉得师傅只是想将他留在身边替他烧柴做饭干活而已,心中暗暗盘算着等到自己学会最后一式剑招便外出闯荡,一路行侠事,一路欣赏美景,一直到遥远的长安,去看看那些从未见过的灯火与繁华。
宁陌尘正专心致志地一遍遍演练自己已学的前八式剑招,忽然一阵夹杂着清脆银铃响动的马蹄声从土丘前村口的岔路上远远传来,宁陌尘垂剑昂首,好奇地望向这难见人迹的山径尽头,片刻,一位正值青春的女子骑马出现在宁陌尘的视野中。
她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弯弯柳叶眉下一双灵动润泽的美眸闪烁着明亮的光,红纱下隐约透出纤巧的鼻梁和一张秀气樱红的小嘴,丝毫没有跋涉后的疲惫倦怠神色。她翻身从马背上轻盈落下,俏生生地站在愣住的宁陌尘面前,轻柔而动听地问出:“公子,村中可有人家可以借宿一晚?”
这就是宁陌尘和柳星泓初遇的情景,多年后,当宁陌尘在山中的鸢尾花丛前抚剑一次次仰望天边的晚星时,他的脑海里不再出现山野的绿,鸢尾的紫,晚霞的红,尽剩柳星泓踮起脚望着他的双眸。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温润闪烁的光芒不正如远在天河彼端的星辰,而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自已亦从未问起她孤身一人从何而来,多么像是从天上徐徐降落迷路的一颗晚星,就那样如同注定一般,照亮了一粒年轻的微尘,又匆匆回到天穹。
(三)
残阳虽已隐没于沉默的山峦,云朵仍在挥洒着霞光最后的缱绻悱恻,而在并未浓如墨染的天幕上,星星已渐次出现,遥相呼应地亮起。
宁陌尘已乘舟到了江心,书生暗自默立在渡口,暗暗着急下一趟渡船何时能到,忽而,他惊异地望见,在未浓的夜色里,对岸一人正骑马向岸边疾驰而来,他心底惶惑之余徒增几分压抑,仿佛将有要事发生。
只见那骑马之人在江边勒马停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相隔极远仍能辨识出那人魁伟的身形,竟难得地穿着一身甲胄,金属的光泽随风律动,如跃江而出的大鱼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他腰别一把金刃银身的宽剑,也似是一名剑客,立在江边,定定地望向舟上的宁陌尘,岿然如一颗苍松。
二人各立舟岸,遥遥对峙,在愈烈的晚风里纹丝不动,风在江面和林木之间席卷,连同着天上渐渐凝成墨色的云朵,一并吹成了波涛的纹路。书生紧紧抓着纸伞,正惊异于所见情势,浑厚而略带苍老的语声如浪涛响起:
“你还是来了。”
书生惊异四顾,发觉并无旁人,却见江上方才还在振翅飞翔鸣叫的群鸟均息声敛翅,纷纷落于江岸两侧的树梢,目光越过江面,又隐约望见岸上的剑客手蓄胸腹,似在调运气劲。书生恍然,继而更添震恐:运劲传声,横跨江河,语调平稳如常,这是何等修为!
岸上剑客见宁陌尘恍若未闻,仍微仰着头望向远山的峰峦,甚至没有看到岸上之人一般,却毫无愠怒之色,反倒宛若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曾听闻你短短月余,在日暮时分分别约战了当今江湖排名二至十的剑客,且无一败绩,他们败于你之后无不失魂落魄、剑境俱散,更是不愿透露丝毫内情,你此番凭空出现搅动江湖之举,究竟意欲为何?”
书生听得目瞪口呆,纸伞的两根纤细伞骨猝然折断,咔嚓的细微声响霎时坠入无尽暮色。
“为何?自然是比剑了。”宁陌尘的语声仿佛雾气升腾飘忽而至,仿佛对岸剑客所述仅仅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市井旧闻。
“那九名剑客无一不是江湖上德高望重之辈,若论剑道剑境,又岂容尔等无名小辈妄想领教,倒是偶然旁观得见的悟剑之人皆言你的剑意诡谲之至,剑光灰暗,飘然若尘,内蕴某种莫测幻影。”岸上剑客眉间忧虑愈浓。
宁陌尘眸光一闪而黯,流露出几分不屑:
“他们根本不算见过我的剑,何谈剑意剑魂。”
“说起这世间的剑意,”岸上剑客鬓角的银丝忽而随风舒展开来,眼底也显出一片澄明。“我目睹过临安的踏云阁上舒奕霄那穿云而至的‘凌翳剑’,剑气成形的一瞬势若天地翻转,宏伟楼阁不过一苇芦草般飘摇无依;我感受过金陵沈逐年的无柄之剑‘青丝’的神妙,牵丝为引,织锋为网,施展一式便徒添几分华发;我追寻过阳关之外廖漠研那变幻莫测的‘砺沙剑’,剑影无形无质,倒是扬沙如幕,千万飞沙腾挪,由虚化实的一粒便可直取要害... ...我一生追求极致,你的剑意未必能胜过他们,何谈取代我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圣裁剑’岳致!”这个威震武林的名字骤然在书生心中炸响,“唯一一个在江湖和朝堂之上都有着近乎一锤定音威严的武林元老,一身正气,无数次力挽狂澜,自二十四岁成名后连续四十年被尊为天下第一剑客,无人得以侥幸撼动。”书生感到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随着岳致的激扬陈述,宁陌尘的眼眸越来越亮,却并无甚外露的情绪波动,一如江上的水汽,恍然若梦。
“诚然,我不曾仗剑远游,步量山河,但我所希冀,不过方寸星河,长安灯火,至于天下第一剑客,不过少时幻梦,懵懂承诺,说到底,亦是因一颗星而缘起”言语至此,他骤然停滞,仿佛谈及某种不可触及的神秘禁忌。
从星河所在的广袤云天之上俯瞰,宁陌尘脸庞的轮廓却越发柔和生动起来,一身灰色行装竟也在雾气里透出模糊温润的白光,透过重重暮色仍能见到他眼中已是一片晶莹,清澈的光华里倩影巧笑嫣然。
(四)
那日宁陌尘和柳星泓初遇之后,在她逗留村中的三天时间里,她和他形影不离,自然得宁陌尘甚至都未发觉从未有人与他如此亲近,他们无话不谈:他二十岁,她十九;他喜欢晚霞,她偏爱夜空;他向往尘嚣盛世,她希求素净恬淡;他讲不出自己要去向何方,她不愿提及自己为何出发;他除了幼时城镇和当下山野不曾真正踏上旅途,她从江南出发已行过千百河山。但他们都炽热地爱着初春这个时节,因这山野里盛开火焰般绚烂的繁花而心生摇曳,他们都一样怀揣着有朝一日意气风发步入长安的纯洁憧憬。
第三天傍晚,宁陌尘和柳星泓并排躺在山丘上的鸢尾花丛间,一同望着天穹尽头晕染开去的翻涌云霞,暖光投映下的斑驳树影无声游移,一只归巢的喜鹊飞过,振羽剪光,翅影如霞。
宁陌尘头一次在晚霞的光彩望见当前这种摄人心魄的梦幻,他不禁脸颊发烫,脑海里仿佛有什么突然挣破外壳,悄然萌芽。
他侧过头不再看向天边,视线恰巧落于柳星泓被晚霞映红的侧脸,她的眉眼透出宁陌尘未曾见过的深邃,睫毛微微颤动,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又透出一种莫名的和煦与包容。
“柳姑娘,你相信吗?”宁陌尘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几分青涩。
“嗯?什么?”柳星泓侧过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神色无比认真的脸庞,漆黑的瞳孔里鲜活地映出自己的倒影。
“终有一天,我会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最后几个字,宁陌尘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
“咯咯”看着宁陌尘紧咬嘴唇的样子,柳星泓不禁莞尔,轻轻笑出了声。
宁陌尘眼眸一黯,却也似松了口气:“怎么?你也不信?”
“我信啊,虽然我不懂武道,但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像夜空里的北极星,一定会发光的!”
柳星泓温柔的声音似乎连山中刚刚升起的雾气也溶化了。
“我只是无垠世界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尘,你才是最自由的那颗星星。”自怜的神色不可掩饰地流露在宁陌尘年轻的脸庞上。
“那我也是只属于你,独一无二的那颗星星。”柳星泓坚定的双眼闪烁着勇敢的光芒,仿佛真的变成了闪光的星辰。
“星星终归是属于夜空的,在那里它们才能自由自在地发光,而不是... ...。”宁陌尘故作轻松地无意拨弄着地上凋零的花瓣。
“那我愿意为你坠落驻留,忘记天空,只为你发光。”柳星泓头一次打断身边这个踏实而让人莫名心安的少年的话,一脸笃定。
从那一刻起,宁陌尘在心里用尽所有的力气许下愿望,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也要发出点点微光,像一颗星星一样。不,是像北极星一样,用最亮的光保护近旁的那颗独一无二的晚星。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最后一颗晚星还眷念着天幕,宁陌尘和柳星泓已经带上行囊,手挽着手牵着马路过露水未干的鸢尾花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落。
(五)
“年轻人,看来你并不想述说你此番作为的缘由。那么,你是否仍执意要与我对决?圣裁剑下,无论你是将幻象、奇毒,抑或其他邪术蕴藏于剑,都不会有任何幸免的机会。”岳致威严的声音将宁陌尘从追忆中唤回这片苍茫的江与岸之间。
闻言,宁陌尘微微躬身,沉声道:“晚辈别无所求,惟愿前辈一显剑魂。”说完,单手抚上所佩长剑的银灰色剑鞘。
岳致暗叹一声,从腰间连着剑鞘解下那柄金刃银身的大剑。只见他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扶住剑身,缓缓将大剑直立在身前,剑的宽面朝向对岸,脸上已满是神圣庄严。
一片厚云缓缓将露在外面的最后一丝月白吞噬殆尽,就在这时,岳致眼中光芒一闪,“叮”的一声脆响过后,同样金边银身的剑体从剑鞘里露出了一寸,霎时两道金色光幕自剑面的两侧金边之上直直朝着对岸投射而出,在正浓的夜色里穿行而去,恰好从宁陌尘的两边肩侧旁掠过,将他和小舟笼罩在内,一直映在对面的山体之上,金色光幕之内银光充盈,仿佛在江上筑起了一道横跨两岸的通天光墙。
随着岳致一寸寸拔出圣裁剑,被笼罩其间的舟上人通体都被渐强的银光照亮,灰袍的每一处褶皱都被照耀得纤毫毕现,宁陌尘只觉瞬间丧失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连他原本随风飘扬的发丝仿佛也浸入水中一般尽数垂落,先前的涛声,夜风掠过树丛的声音,都全部归于寂静。他本仍仰头遥望的夜空也被汹涌奔来的银光完全阻隔,视线尽头仅剩下岳致那双意欲看透一切的双眼和他那柄闪亮得出奇的大剑,宁陌尘的眼中今夜头一次现出愠怒的色泽。
紧接着,岳致已完全拔剑在手,双手合握自上而下挥出了神形合一的一剑,两道几乎连接天地的金色剑芒一前一后破空而去,后面的剑芒骤然加速和前面的剑芒交融在一起,那一瞬光芒照亮了整个江面,剑芒所至之处,江水飞溅,汹涌地向两侧分开,似乎正要怒吼着撕碎一切。
一簇又一簇飞溅的水滴裹挟着疾风,像一支支无锋的箭矢轰击在宁陌尘身上,每一颗水滴都会在他身上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般的纹路,宁陌尘放任水滴肆意击打在他身上,心却狠狠地皱缩刺痛,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场梦魇般的疾风暴雨之间。
(六)
宁陌尘和柳星泓自那日离开了村落,沿着春意洋溢的郊野小径走走停停,经过村落或者小镇便休憩几日,宁陌尘和柳星泓越发被彼此身上所特有的气质所吸引,有着宁陌尘的深情陪伴,柳星泓一路上巧笑嫣然,也让宁陌尘感到旅途中初春的景色都加倍鲜明可爱。
每个黄昏到来的时候,柳星泓都会满脸甜蜜地注视着那个心爱的少年在光影里一板一眼地练剑;每当春雨绵绵的时候,宁陌尘都会撑起纸伞,轻柔地搂着柳星泓一起聆听雨丝在枝叶间调皮跃动,小草执着地从芬芳的泥土里拔节的声音... ...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雨滴正从密布的乌云里落下,两人一如往常临近了下一个借宿的村落,他们走下山坡,已远远望见了炊烟纷纷升起的村落,房舍的轮廓在霞光里释放出温暖的信号。
“我们得快点啦,雨快要下大了。”
宁陌尘望着天边间歇亮起的闪电的光,柔声说道。
行过一片草坪,越来越大滴且密集的雨点不停落下,一条汛急奔涌的河流出现在面前,不远处一座陈旧的木桥立在河面之上,过桥后的近旁便有几间房舍。戴着斗笠的宁陌尘先牵着马,行过了木桥,在另一端向撑着伞的柳星泓招手示意她过桥。
风雨越来越猛烈,雷声也逐渐变得频繁。当柳星泓快走到木桥的尽头时,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木料断裂声,在交加的风雨声里硬生生让宁陌尘的心跳漏掉一拍。声响传来的同时,木桥从对岸开始分崩离析,宁陌尘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伸出手臂,奋力一跃。
而那在风里拼尽所有往回抓握的手,所握住的,只有几滴雨水。
那几滴立夏的雨水,对宁陌尘来说,亦代表着他因柳星泓刚刚有了色彩的人生,如同刚刚过去那个无与伦比的春天一样,彻底无法复返了。
此后的七年,宁陌尘一直待在附近最高山峦的峰顶,每个夜晚他都会坐在崖边的山石上眺望星空,直到每一颗晚星的轨迹都在他的瞳孔里清晰完整,直到每一颗晚星都在他眼里化为柳姑娘或撒娇,或沉思,或欣喜欢笑的面影。
宁陌尘在山上的第七年,就像是第七天,也像是第七个世纪。在他练剑的第十年,某一夜,北极星在他眼中闪烁旋转,像是传递着一个源于星河的神秘讯息。
那一夜,那空缺的第九式,像流星划过天穹,在他脑海里照亮了过往的一切,曾经被命运肆意操纵的微尘,曾经年少轻狂的承诺,曾经那般热忱梦想着的盛世长安。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最后一颗晚星还眷念着天幕,宁陌尘,佩上一直陪伴他的长剑,下了山。
(七)
小舟剧烈地颠簸起来,宁陌尘脚尖发力点在船头上,悬浮而起,他凝望着几乎已到他面前的那气势煊赫的金色剑影,浑身都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凝重悲壮的氛围。
即便此刻,他仍低头动作轻柔地解下佩剑,仿佛对面那将黑夜化为白昼的剑芒并不存在。
他将那银灰剑鞘的长剑托至胸前,一滴眼泪恰巧滴落在剑鞘中部,恍然响起一声不舍的悲鸣。当宁陌尘抬头的刹那,整个江面都暗了下去,他晶莹双眼里的纯净清光却在一点一点亮起,
灰色剑鞘上也透射出一道道纤细的白色光柱。
当宁陌尘抬起头的一瞬,灰色的剑鞘悄然崩解,化作一粒一粒细小的灰黑尘埃萦绕在裸露出的剑身周围。
河对岸正欲收剑入鞘的岳致此刻完全被宁陌尘手中那柄长剑吸引了目光,失去了剑鞘才让人看清,那剑身洁白如玉,无论从那个角度细看都无法发现一丝铸痕或是阴影,纤细的剑体仿佛没有剑刃,就像一场雷雨里最笔直的那束闪电,或是发光的雨丝从天而降带出的残影。
虽然河面不再敞亮,但那金色刀芒仍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到了宁陌尘面前,只见宁陌尘单臂执剑,以极快的速度振剑在面前刺出七下,每一次刺出的剑尖上都凝起不灭的光华。
最后一剑停下的刹那,天穹中积云散去,宁陌尘眼里的光与北极星闪烁着相同的频率,沿着宁陌尘长剑所指的方向,北斗七星和他原先所凝的七团剑芒,逐一重合。
岳致发现自己无法再看清宁陌尘的脸,因为那剑鞘所化的点点微尘,在不知是星芒还是宁陌尘剑芒的照耀下,一粒,一粒,渐次亮起,刹那之间便汇聚成一片星海。仿佛天河决堤,一片纵跨凡世山河的星辰瀑布闪耀在江上,先前岳致那金色刀光,无法在星光的交舞里激起半分涟漪。这时,如同一道闪电贯入岳致脑海,他又能看清宁陌尘的脸了。
“原来你的剑意是这夜空的星辰。”苦涩在岳致嘴角不断蔓延。
回应他的是宁陌尘喃喃自语般的轻语:“星辰终归是属于夜空的,我的剑意只是群星旋转闪烁的轨迹,鸢尾花枝交缠而成的年轮,少年儿时了无拘束的幻梦,幻梦里,我们日夜渴望,我们似曾拥有... ...”
剑意散去,宁陌尘的思绪仿佛也随着群星一起,直冲霄汉,在群星的视野里:
长安的灯火彻夜不息,孩子们在不可计数的红灯笼间欢呼奔跑,辉煌的楼阁将一小片天空也映出盛世的敞亮,练武的少年坐在房顶仰望星空,烟火气从每一个女子所在的厨房里溢出,那些女子,却没有一个是柳姑娘。
宁陌尘心想,这世上再也没有柳姑娘,这亦不是我魂牵梦萦的长安,这七年光景,不过浮生一梦,却未曾料到,醒得这般早,这般透彻。
“那么,你是当今世上第一的剑客了。”岳致苍老的声音隔江而来,再没有一丝重量。
“我已失去了剑鞘,亦无法第二次施展刚才那一式了。”我才不要做什么天下第一剑客,也不要去什么繁华长安,宁陌尘第一次笃定地这么想。
“可否有幸一闻,那一式的名字?”
宁陌尘回眸望向岳致,“星辉尘影”,眼里再度亮起芳华。
这一次,岳致从宁陌尘眼里看见星光在漆黑的夜空交相辉映地亮起,看见所有的微尘都在如焰的清光里燃烧闪耀,乘着温暖的春风直上云天。
他们将永不坠落。
[1]:鸢尾的英文名Iris,源于希腊语,是希腊神话中彩虹女神伊里斯的名字。古代的人认为,彩虹是连接天和地的,故伊里斯就被认为是神和人的中介者,她负责将人的祈求、幸福、悲哀、怨怒、祝福传递给神;同时,她亦将神的旨意传递给人,被认为是神音的传递者。伊里斯不仅是奥林匹斯山的信使,也为人类服务,她通过彩虹将信息传递给人类,并将善良的人的灵魂,经由彩虹桥送达天堂。“人们认为鸢尾女神是天后赫拉最喜欢的女神,因为她总是为赫拉带来好消息。”而香根鸢尾在古法语里意为“光之花”,从中能使人感受到宿命中的游离、破碎的激情和精致的美丽,以及易碎且易逝的人生和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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