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记下那一种感觉,是在十五六岁,那一晚住在寺庙里,早上六点多起来,跟着家里人去后院大殿,请老住持为新请的佛像开光。
为了忘却的纪念家乡的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素日里香火旺盛的庙宇,在冬日的清晨格外清静,大雪满铺,三三两两的人从屋檐下走过,殿门早就开了, 殿前的香炉里已经有烟,新的酥油灯点满灯架,颤颤的光映在地上的雪中。我站在殿檐下等待,全身缩在厚衣帽中,只露出眼睛来,殿内的诵经声不断传来,风刮过,所有屋檐下的风铃齐声响起,殿顶的细雪飘飞。
其实这样的景象是极为普通的,但那时身在其中,不知为什么所触动,觉得是人世间再没有更宁静悠远的时刻了。
那天晚上在日记本中写了很多,黑夜里无尽的路,宁静的小镇,漫天流淌的星河,雪夜里的钟声,山巅的经幡,······记忆的闸门忽然打开,曾经所见所感一点点渗出。日记本现在还在。
有时候我羡慕在一二线大城市长大的孩子。
有时候,我也悄悄庆幸我所成长的环境。
为了忘却的纪念我想讲一个老和尚的故事。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位老和尚。
知道他面相和善,经常在街上游逛,碰到小孩子,会从大布袋里掏出几块糖。如果没有大人在旁边,我们就会开心地收下。如果被大人们看到了,他们会在背后说,不要离这个和尚太近,给小孩子糖,都是骗人的。
但我们从来不相信他是坏和尚。
忘记了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四五年级时,我和伙伴们隔几周会去看望他。他就住在塔院寺,白塔下面,西偏殿里侧的屋子里。记忆中的老和尚总是两眼眯着,面带笑容,围在他的屋子里,他会给我们讲一些他的所见所闻,也会和我们讨论最近学什么,关心我们每一个人的学习状况,告诉我们得努力学习,临走的时候,他总会从柜子里拿出东西来给我们,那也是我们最期待的时刻,有时候每人一支笔,有时候每人一个本,我还记得那是那种古老的红旗作业本。
后来,他给我们四五个孩子每个人起了法号,办了一张皈依证,记得我用的还是大头贴。尽管,大人们都把这看作儿戏。
再后来呢,去城市里上了中学,在城市里生活了六年。老房子没有了,证书丢了,法号忘了。师傅,也忘记长什么样子了,甚至连最后一次看望他是在什么时候也忘了。
儿时的故事,记忆大多是模糊的,但遗留下来的感情确实纯真的。再次踏进那个地方已经是六七年后,侧屋被封了,师傅不见了,满院的香客来来往往,却独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道问谁,也不知道去哪里找。
我不知道师傅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来处与去向,我只记得寒冷的冬天里围炉而坐的温暖,记得他半普通话的口音和踽踽而行的背影。岁月如此长,心里记得住那么多事,留给老师傅的,只有这一点模糊的记忆。模糊,但却很独特。
很多信佛的大人是有上师的,上师会给予点拨与教化,甚至心灵命运通达相知。我没有上师,但在我心里,老师傅就是上师,我不能确定地说他给了我们什么,也许是慈悲,也许是善念。有些东西说不出来,但会融进血液里,从此携带一生。
有时候刹那间会闪过一个念头,他一定是哪一位佛菩萨派来人间的,喜欢一群小孩子,带给我们那些会融进血液里的记忆,然后不知不觉地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在我们的记忆里故意抹去了他的名字与样貌。
为了忘却的纪念绵绵青山,庙宇森森,大街小巷里都是一种气息,红袍的喇嘛与黄袍的和尚,红红绿绿的经幡与藏人的玛尼堆,四月的文殊生日与七月的跳鬼,八月山顶的薄雪与腊月檐下的烛火。
这是我所生长的地方,我见过很多故事,就像沈从文心中的湘西,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故事长满天涯海角,这里上演的,都是另类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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