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北岛(上篇)
1986年以前
北岛生于1949年。这是一个令他的研究者欢迎的日子,“与共和国同龄”,这一句简单的话,就可叫人窥知他的时代背景。从研究时代背景入手研究作家,在我看来是与艺术本身南辕北辙的做法,但是别忘了中国诗歌的传统,即屈原所创立由诗而政治并反过来被政治纠缠不休的恶劣传统。--这句“诋毁”不代表我不敬佩屈原的诗艺。时代背景之于北岛是相当重要的,因为,首先,他是时代的正宗“产物”;其次,那个“时代”就像奴隶主一样,喜欢给自己的“产物”打上烙印,以表明其所有权。而另一种传统是《诗经-风》的民间声音,但这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关于“传统”早期的北岛写过两首诗,《古寺》和《关于传统》,《古》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没落和再生进行号脉,《关》则试图触摸到祖先的声音。而北岛近期的诗作越来越私人化,他消解历史和传统这种宏大主题,比如,“永恒,正如万物的耐心/简化人的声音/一声凄厉的叫喊/从远古至今”(《在天涯》)。我个人以为,他的大多数诗歌是清算新中国最黑暗的那一段时光给人心造成的巨大痛苦的,是孤愤的存在主义作品。诺贝尔奖委员会在谈到中国文学时表明过自己的立场:那里发生过被称之为“文化大革命”的事件,对他们(中国作家)来说是一个问题,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问题。再清楚不过了,他们的意思是:中国第一个获奖者,必须是描绘、反思那段历史的人道主义的深刻作品。而在艺术层面上,他们可以略作让步。环顾北岛那一代,似乎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但是高行健获奖也不错,他终于让双方同时解开了一个结。我个人不大同意由国内的作家来获得这个奖项。--当然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重要。
北岛,原名赵振开,生长于北京。他好像没有插队下乡的经历,留在 城里当建筑工人,在近期的散文中,他多次提及这份典型的劳动者的职业,耐人寻味。这是70年代初期的事,其时北京地下还是有一些思想活跃开始写作诗歌的青年人在的,他们共同的特征有以下几点:朦胧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注重感性和个体经验,开始怀疑一切,通过阅读和地下交流,他们的诗从形式到内容都隐秘地产生了现代化的倾向。北岛就是其中的一个。很多人提及他1973年前后的一首诗《你好,百花山》(在1986年版的《北岛诗选》中它是首篇),在这首风格清丽的诗中,面对世界的“我”是“孩子”而不是“挑战者”,还有,它的押韵和节奏都相当生硬,带着从内容到表现手法裂变之前的明显的拘谨感,它的情感特征也不是郁积和爆发,我据此判断名诗《回答》不大可能作于同时期,可能要靠后好几年。1976年,他的妹妹珊珊因游泳救人而死,这对北岛的打击非常大。他曾用过笔名“艾(爱)珊”在《今天》上发表诗和小说。因此,我们阅读他的诗作时不能忘记,那种深切的痛苦和哀伤不只是政治上的,它同时来自深刻的个人情感体验。看得出他非常爱她。另一件,他的中学同学遇罗克被“四人帮”杀害了。遇是一个心地高洁的热血青年,他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热忱激烈地反对大行其道荒谬绝伦的“出身论”(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遇是从人民的角度进行反抗的,这也是诗人北岛对自己的定位。北岛有两首“致遇罗克”的诗,《宣告》和《结局或开始》,表达着“我是人”、“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这一朴素的人道情感,而“刽子手”、“黑暗在公开地掠夺”、“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等句子传达着北岛难以割舍的政治批判倾向。我认为这两首诗的写作年代应该是“文革”稍后,并在漫长的地下流传期里经过诗人不断的修改。在局部上,它们的艺术性已渐渐成熟,北岛式的技巧已卓尔不群。可以说,珊珊和遇罗克,构成了北岛诗歌内容的基本矿源。
北岛、芒克们于1978年创办地下文学刊物《今天》。这本杂志至今仍在国外出版并小范围地向国内渗透。有了它,30岁左右的北岛可以将他一直在传抄的诗歌小说源源不断地登载其上并引起世界性的广泛关注。于是诺贝尔文学奖里唯一一个通中文的委员马悦然教授就找上门了--可以不夸张地说,正是此公一手栽培了诗人北岛(他同时还对顾城寄予厚望,可顾却让老头伤透了心,最后杀妻自杀成为反人道的所谓诗人)。这里有一个历史背景,即西方一直在社会主义国家内部寻找和倾听着民间的或者说是地下的声音。比如布罗茨基,当他在苏联只是个人所共知的盲流的时候,他在美国已经出版了四本诗集(原文和译文),他被驱逐出境后短短几年之内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一年布氏只有47岁,除了加缪,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年轻的获奖者。
然而北岛最先获得诺奖的提名却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因为他的小说。他的小说是一种较为纯粹的小说。没有政治呐喊,没有社会意识形态,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反映人民热点话题。有的只是人心里痛苦冷峻的思绪之泉的叮叮咚咚,间或有一些关于人生的常识性的思索--那是时代的影响吧。如果从纳博科夫嗤之以鼻的历史、社会角度来读他的小说,你会认为它们是微不足道的,而这也是我们的文学史的观点。但我想纳氏会在一定程度上欣赏他的小说。北岛的小说高妙地无视社会时代背景的外部描摹,他只让人心如春暖花开之后的化冰的小溪一样涓涓流淌。作者的眼光锁定的是一切有意味而又阴冷的细节,你能看到锋利的刀锋和火焰,也能看到少女美丽纤细的脚掌,她被小说家驱使着走在上面,让人心惊肉跳。这正是我所称道的艺术性。从文学流派来讲,北岛的小说是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开山鼻祖,请注意北岛的意识流是自发的,是作家内心的需要,是一种诗人的艺术直觉。他不同于王蒙,王是在掌握了一种西方技艺之后开始创造中国式仿作的。
《波动》是他最有名的中篇小说,我个人的评价非常高。当然,它有那个时代小说的共通的弱点:缺乏与审视对象的必要的距离感以及总想思考一些问题的累赘感。它的体例与现代派大师福克纳的《在我弥留之际》完全相同。全篇用小说人物的名字作小标题,而标题下面自然是此人视角的开阔观照和意识流动。《波动》1979年分三次在《今天》的四、五、六期连载,署名“艾珊”。1981年发表于《长江文艺》,84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了中英文本,而大陆版是86年的花城出版社的小说集。另一篇重要的小说是《幸福大街十三号》,这是彻头彻尾的卡夫卡《审判》的具体而微的中国翻版。卡氏于1924年就死了,而他被“发现”则在我们热血沸腾地抗日图存的时候。这可以看出中国文学在那个时间段里落后了世界多少个年头。但是,必须说明,北岛的个人艺术风格非常适合这种小说路数,看不出翻版制造的任何痕迹。我自己私下里非常喜欢《稿纸上的月亮》。展示的是一个作家狭隘的个人生活及所思所想,思绪飞扬却不浮夸,情感非常洁净,字句精致透明,令人回味无穷。如果要选一篇意识流的范文的话,它当之无愧。“他”写不出作品,于是胡思乱想跟人--读者、儿子、朋友、隔壁老头、妻子们聊天。引一段吧,是妻子娟暗示想和作家过生活,“‘时间不早了,’娟声音含混地说。这是一种暗示。她在等着我,像原始部落的女人在等着狩猎的男人,不,是打渔的男人。手持着渔叉,腰间裹着兽皮,用整个腔体发出叫声,回答着召唤。”--我在中国文学中从没读过如此优美的与性有关的描写,一切都在诗的高度之上。而“渔夫”的意象,显然又回应着前文作家关于自己出身的文字。--《稿》以石默的笔名发于1980年《今天》的总第九期上。
1986年,5月新世纪出版了《北岛诗选》;10月花城出版了小说集《归来的陌生人》。小说除了《交叉点》和《幸福大街十三号》之外,都在《今天》上发表过。此书的封底有《内容提要》,我们且摘抄几句,“北岛,是当代青年诗人、小说家,其作品已冲破国界,被译成十余国文字。”--这第一段,告诉我们北岛早已名满天下。没明说的只是诺贝尔奖对他屡屡加以青眼这一事实。--长达400多行的长诗《白日梦》据说就是为冲击诺奖而赶制出来的,因为获奖的诗人必须有长诗的创作。《白日梦》没有什么新东西,他将北岛的诗艺原地踏步地再来了一次。不过,通过阅读,你会发现北岛的意象主义已登峰造极。他纠缠于时代赐给的、也是他所钟爱的一大堆相对固定的诗歌词语原素或者说意象,“太阳,冰雪,世纪、童年,死者,海水”,请注意,这些词在诗中并不呈现它们原初的意义,北岛是在转喻义的层面上使用它们的。还有,他对超现实主义艺术境界的彻底认同已成燎原之势。我最近又细读了两遍这首长诗,才发现北岛后期诗作中的晦涩、语言的相对枯滞、对意义的消解等特征都可以在此诗中找到前兆。北岛后期诗作令国内读者瞠目结舌难以理解,其原因可能在于对这首长诗缺乏细致的品读吧。--我们继续抄《内容提要》,“本书的作品,多是描绘那个到处充斥着背叛出卖、理想危机、道德沦丧、史无前例的灾难时期的畸形世态与心态。”这个概括是准确的。但是应当知道,到了1986年,这种题材一点都不时髦了。--再抄,“作者勇于突破传统的艺术惰性与偏见,以颇为新奇的艺术笔触……”这个评价有所溢美,因为其时别的作家已有了“更为新奇的艺术笔触”。不过,回头看那年头的作品,还是北岛的细节、意象更有艺术价值。最近,北岛在访谈中谈及自己的小说,他说大量的翻译作品出现后,他被震住了,觉得差距太大,于是放弃了小说的写作。但是,《稿纸上的月亮》依然是我这样一个小说作者所渴望写出的纯净的小说范文。
我们现在来谈谈北岛的早期诗歌。
第一个话题:北岛的诗歌从艺术上讲为什么比他的同时代人高出一大截?首先,北京的地位非常得天独厚,虽然那时焚书坑儒,但是各种西方文学的书籍还是可以以各种方式被看到。这些是他的诗艺被催生的先决条件。还有,据说北岛的家里古学非常厚,他是认真读过古典文学的人,深厚的文学素养也是保证,不像其它人,在这一点上传统被割断了。而“打倒北岛”的许多第三代诗人们,则只是翻译模仿西方的诗作,根本不会或者说没有能力和兴趣从古典文学中获取营养。第三代的很多诗人给人的感觉是以不读书为荣的,其成就可想而知。--关于“古典”可以从他的近作中看出许多,李商隐的味道是很浓的。
第二个问题:这种高是否有迹可循?回答是当然的。就是两个字:学习。70年代初的中国诗歌,基本上是郭沫若的那种新体顺口溜。流风所及,就是再天才的人物也别想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我们且看看他的散文集《蓝房子》中的一段话:“八三年夏末……安妮给我一包东西,说是托马斯最新的诗集《野蛮的广场》,包括马悦然的英译稿和一封信。马在信中问我能不能把托的诗译成中文。”而北岛是怎样评价托马斯的诗的呢,“果然厉害。托马斯的意象诡异而辉煌,其音调是独一无二的。相比之下,我们当时处于一个很低的起点。”--已经得到瑞典文学院重视的34岁的北岛坦然承认:“我们当时处于一个很低的起点。”而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83年之前的北岛也从马悦然那里获得过其它一些西方诗人出色的诗歌作为学习材料。事实上更早些时北岛翻译过超现实主义大师帕斯的诗作。托马斯,姓特朗斯特罗姆,生于1931年,瑞典最著名的影响了全世界诗人的诗人。北岛为他写过献诗,“和无头的天使跳舞时/你保持住了平衡”,“无头的天使”应当喻指与诗人博斗的诗艺吧,而托氏的“平衡有术”无疑令北岛极为神往,因为他自己的诗中怨怒之气相当重,一定程度上伤害了诗艺。
第三个问题:北岛的诗在多大程度上重新解放了中国新诗?自然是全方位的。包括内容上的个性解放和民主主义人道主义的思想树立,形式上的对新格律的突破,表现手法上先进的西方现代派技巧的圆融而又超越的使用等等方面。
第四个问题:北岛在一百年来中国新诗界的地位?当然是无人可比的第一人。一百年来其实也只有三个半诗人:李金发(象征主义大师,我个人并不认为他比波德莱尔差多少。他写诗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年,却能成为独具一格的大师级人物。为人诟病的是他半文半白的用语习惯);闻一多(《红烛》没什么,《死水》非常成熟,音调铿锵有力思想远接屈骚。他也被认为有资格问鼎诺贝尔奖);艾青(人民诗人。人民性其实是诗歌非常古老的最纯正的传统,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在它面前是幼稚可笑的);卞之琳(半个吧。他的一些小诗玲珑剔透)。而北岛由于自身的努力,更有赖于时代造英雄这样一个中国文坛所特有的可笑境状,使他在短短几年之内轻而易举地越过了他的前辈们,并使中国诗歌可以比肩于世界同侪。
第五个问题:北岛的诗歌艺术总的特征是什么?我个人认为,他的诗是阐释人类紧张、惊悸、痛苦、冷峻但又有一丝温暖情怀的精神状态的非凡的艺术,它是有世界性和现代性的。这来自于他的思想中彻底的绝望感和怀疑主义精神。--当然,这种思想是任何想伟大一点的作家必备的。它必须是天赐的,东施效颦全然无效。
我们现在以他的著名的诗作《回答》为对象进行解剖: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做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这首诗虚拟了世界和人的对话,因此名之为“回答”。世界其实默然无语并不提问,故而诗人的“回答”是一种主动的挑衅性的“回答”,是“挑战者”的“回答”。答话的中心词是“我不相信”,这可以看作是对世界的没有丝毫的妥协和媚骨的绝决。绝决并不代表绝望,还是有希望的,虽然是一种“冷酷的希望”--这同时是北岛一首诗的诗题。其实北岛的所谓绝望中都透露着一丝丝理想主义者的希望,即裴多菲、鲁迅式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绝望。请注意这些词句:“不相信梦是假的”,所谓的梦当然是指好梦;“生存的峰顶”,即陆沉并不可怕;而“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等则不需要解释。
绕不过去的是“世界”这个词的指向。把它当作是无望的中国政治格局、当作充满了痛苦的生活,都没有问题。结尾有一句“五千年的象形文字”,从诗的角度来看,可以把它理解为北岛以诗歌反思悠久的中国历史的诗人个人化的野心。我倾向于把此诗看作一个存在主义者对黑暗的生存状态的全盘否定。
其实所有的诗歌都是对世界的诘问或者说回答。在北岛这里,你还能读到屈原式的悲愤和忧患。而打倒他的那些第三代诗人,则个个都像刘邦。--在北岛的后期诗作中有一首《问天》,已经看不见屈原的影子了。我认为题目大了许多,所谓“帽子大过头”是也。--在《下篇》中我将具体分析它的思想原因。
开头的两句“卑鄙是卑鄙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已成为新中国诗歌为人类提供的第一句警句了。必须注意的是,诗人的出发点是善和恶的简单的二元对立,在这对立中一种无比的愤怒被张扬了。这两句诗含有悖论的特征,而北岛是使用悖论这种修辞手法的大师,这使他的诗比别人更为锋利更为有力。稍后我会分析这两句的师承关系。
此诗的信息量是非常丰富的,或许在现代的诗人看来已不值一提。在一个极端专制和思想单一的旧中国土崩瓦解之后,诗人开始放眼看待自己所处的现代世界。请注意这些全新的词汇,“死海”、“好望角”、“冰川纪”,它们不是普通的使用新鲜世界地理词语那么简单。这三个词刚好集中在第二小节的反问中。冰川纪的过去和冰凌(心里的寒冷),“好望角”所代表的希望和“死海”所代表的无望对比强烈。有意思的是“死海”更和后边的“千帆相竞”对比,更说明无望只是表象。“千帆相竞”这个词令人想到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的希望感和毛泽东的“百舸争流”的豪迈感。从技艺上来讲,这些词是从非常简单的象征主义角度来使用的。
第三小节。“审判”是西方宗教思想,“末日审判”也是西方诗人忧患意识的聚焦点。而北岛的出发点是无神论者的,因为在“末日审判”中,被审判者是没有自我辩解的权利的,只有上帝在给每一个人定罪。而北岛却带着“虽然被判决为有罪但要声辩的声音”。
这首诗是一曲情绪饱满激昂的呐喊,极具煽动性,非常适合在群体性场合朗诵。事实也正是如此。从诗艺的角度来说,一、北岛的所有诗都有一股子强烈的个人倾诉性,这种倾诉性一方面表明了诗人主体的丰厚和强大,一方面让他的诗排斥“戏剧性”(这一艺术特征北岛之后的诗人掌握得非常纯熟)。北岛的抒情诗是一种单向度的情感倾诉。二、适合朗诵还因为,作为新诗有却近似于古诗的较为严格的押韵特征。通篇一韵。三、关于押韵。熟知古典诗韵的人会知道。在诗的平声30韵中,一东、二冬、三江(以上上平声),七阳、八庚、九青、十蒸(以上下平声)这些后鼻音的韵脚更显得厚重和响亮。而北岛的诗韵,正是在下平声的八、九、十这几个近似韵中自由转换。四、西方诗中有所谓的音步音尺之类协调诗歌内部节奏感的硬性规定,中国古诗中有平仄和断句法作为协调,而在新诗中,我认为,北岛的诗是节奏感掌握得最好的一个。这得自于他对诗歌语言精益求精的调配。
第三小节押错了韵,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新诗的韵自然可以宽泛到无比。而唯一的毛病是倒数第二小节。“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这句我有点费解,陆地只有下沉的时候人类才需要重新选择峰顶来生存,而前一句的海洋决堤也正说明有选择峰顶的必要,总之和陆升没什么关系。
这首诗是横空出世的吗?当然不是。
先于北岛开始写作后来被称为“朦胧诗”的那种新诗的,还有许多人。但是,它们绝对不会被称为“朦胧诗”。因为那些诗从路数上讲是直白的抒情诗,意旨非常明确,意象不具歧义。政治目的也是直接的,而美学旨趣则模糊不清,这使这些诗人更容易被归于一个写诗的民运人士而不是一个带有民运背景的诗人。--当然,我认为“朦胧诗”对于北岛、顾城、江河、杨炼、芒克等人的诗作从来都不是一个准确的概括。但能说明一个问题:北岛等人的写作,对读者带来了新的审美要求,或者可以说革新了中国文学的审美观念。
如果没有北岛,那么中国新诗的开创者将是另一个北京诗人食指。即便是有北岛,也没有人否定食指的开创性功劳。食指是新诗再生之父。食指,本名郭路生。他的笔名我无从得知其意。生于1948年,比北岛大一岁。他的诗中毫不掩饰的幻灭感和愤怒情绪极大地影响了其同时代及稍后许多青年诗人的写作。他的影响最大的诗都写于1967、1968年。《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写的是北京知青告别北京前往上山下乡之地、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青年人丰富的留恋情感。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的豪迈,相反全是人性最脆弱最可贵的那种留恋之情。再来看看他写于1967年的《命运》:
“好的名誉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
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
请对比他和后来的北岛《回答》的开头: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不仅此诗,请大家再读一下他的《疯狗》一诗,再与北岛的《寓言》相对比。回环的节奏或者说主音符都带有北岛模仿或者说学习的重重的痕迹。再看看他的一些诗,《愤怒》、《相信未来》等,你不但能找到北岛的师承,更重要的是,对比之下,你会感到在精神和诗艺方面他所做的伟大的拓荒者的工作,但也会看到,北岛确实将他的诗提高了许多。当然如此说法对这样一个为诗而生并被他所看到的世界逼迫至疯的诗人来讲是残酷的。食指现在还在北京一家精神病院里,诗友们来拜访对他来说是极为高兴的事。大家围坐在一起,他会突然地但又很胆怯地对大家说:“我可不可以读一首诗?!”
北岛的诗,在我看来,它就是意象主义的诗歌。为了说明他和西方意象派诗歌的区别,为了表明我的偏爱,更重要的是为了说明北岛比那些意象派诗歌的全面升华,我想称之为“深度意象主义诗歌”。
意象主义是由庞德创立的。他旗下的大将有艾略特,还有更以小说名世的乔伊斯。--他在其小说中也大量地使用意象派的技巧。意象派不能容纳叙述,注意艾的伟大的《荒原》,本来的文本正是经庞德大量地删掉其叙述性的东西才简洁有力并最终伟大的。在北岛的长诗《白日梦》中就更无任何叙述而言。请注意在开头一节和结尾一节重复过的那一句“你没有如期归来”,如果说这一句表明一种内在的推进过程是客观存在的话,那么通过阅读你就会发现,那种推进是深化到在表面上找不到一丝痕迹的。省略叙述并不是不能处理一个具有相当复杂性的主题的。在此引一段艾略特的话:“乍读之下,这首诗的晦涩是由于略去了‘链条中的链条’,略去了解释性的和连接性的东西,而不是由于其前后不连贯,或爱好写别人看不懂的东西的缘故。这种缩写方式的合理之处在于,意象顺序巧合、汇合进一个未开化的文明的印象。读者必须让意象沉入记忆。这样做时对每一个意象的合理性不抱任何怀疑。这样,到头来一个总的效果就得以产生。这种意象和思想的持续的选择毫无一点混乱。不仅仅有概念的逻辑,而且也有幻想的逻辑。”(《〈埃纳勃斯〉序》)。这也正是阅读北岛诗歌的正解途径。阅读,让那些意象在脑子中停留、组合,最终获得一个总的效果。而这个效果必然包含着精确、简洁和美。
庞德给“意象”所下的定义是“那在一瞬间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理智和情感,在北岛的早期诗作中正是均衡共存的。请读这句,“自由,不过是猎人和猎物之间的距离”,比较他和崔健的“自由,不过不是奴隶”。崔当然说的是大白话,而北岛的句子则首先在我们印象中绘出了一副“猎取”的图画,但诗人的着眼点并不在于“猎取”的象征意义,即残酷之类的情感,他提请我们注意的是那种晃动的、微妙的、时远时近故而惊心动魄的“距离”。它将“自由”之窘迫和尴尬传达得诗意盎然。诗和歌词就是这样区别的。但意象并不是一个思想,崔健阐述了思想而北岛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在写诗。
可靠的情感是对现实的直接的感觉或接触的结果。我们从北岛的早期诗作中可以读到,诗人由现实生发的情感相当鲜活有力。这种“有力”,不是《回答》中的“呐喊”的“力量”,或者在一些政治抒情诗中那种宣告式的“有力”。北岛一直在寻找情感和现实的最佳的结合点,这正是他的独创性。从北岛的一些朋友的文字中可以知道,北岛的政治抒情受过苏联“大声疾呼派”的叶甫图申科的深刻影响。首先,其时的中国诗人有太多的理由学习叶氏,这一点不必多说;其次,叶氏的政治抒情需要有时大过了诗艺本身,但北岛受个人气质、文化传统等原因的影响,对此做了创造性的矫正。在给遇罗克的以及其它带有政治味道的诗作中,我们可以读到许多漂亮的意象和抒情语句。比如,“水洼里破碎的夜晚/摇着一片新叶”,“灯光串起雨滴/缀饰在你的肩头”(《雨夜》);“来自热带的太阳鸟/并没有落在我们的树上”(《红帆船》);“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逗留在贫困的烟头上”,“乌鸦,这夜的碎片/纷纷扬扬”(《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但是我所赞赏的北岛的“鲜活有力”,并不在这些政治抒情诗中。事实上我认为北岛的早期诗歌、也许包括他所有诗歌的价值,其实由他的一些比较纯粹的写景抒怀诗歌完美地体现着。在这些诗中,冷峻的基调并没有任何改变,但给人的感觉相当明快、秀丽甚至有些疏朗。随手拈来一例,“夏天过去了,红高粱/从一顶顶浮动的草帽上走来”(《祝酒》)。这是传统农业生活场景最温暖也最诗意的描述。而且这一类诗通体没有瑕疵,是艺术的最高度的结晶体。当那些政治抒情诗渐渐难以引起我们的共鸣的时候,正是这一类依靠可以信赖的现实情感的诗作支撑着北岛作为一个诗歌大师的地位。我将在最后将此类诗歌尽数挑出并加以点评,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 接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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