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碗

在我们食堂喝汤要用到一种铁碗，很轻，稍一晃动汤就会洒出来。每当你张开血盆大口欲一饮而尽时，你都能看到自己整张俊俏的脸迅速变大成一个瞳孔，还有丑陋的喉咙。

人之初生如烈火，万物难近，与之则骄，弃之则殁，天惊雷，地寒裂，兽生獠，翼负翅。惟利忘生而趋，二桃杀三士，以命相博……

有时，我会认为，人生来丑陋而罪恶，所谓“君子”“贤士”不过是后天的礼乐教化为他们戴上的雕花精美的枷锁。就如同我们为千里马套上嚼子和鞍子，它就成了良驹，若把行头换成金的，也许还能变身御乘。可终归它本来就是一匹野马，到底是在茫茫的原野上奔驰，还是在马厩内啃草？哪一个应是它的归宿，哪一个是我们的归宿？

看过《西游记》吗，就是一只石猴子历经重重磨难终修成正果的故事。斗战胜佛，呵，多么响亮威风的名号！可是你认为从接受册封的那一刻起，石猴就真抛弃了一切的争勇好斗，四大皆空了吗？你认为彼时独闯傲来，平蹚东海，大闹地府，自诩“齐天大圣”号称寿与天齐的石猴，那只敢孤胆打伤灵霄宝殿的孙悟空，他就能双手合十，立地成佛吗？也许五百年封印，唐三藏的教化，紧箍咒的约束还有一路斩妖除魔的历练，能让他去掉兽性，放下屠刀。可假如真是这样，结果很好吗？如果我是那只与天地同生，和日月共存的石猴，我倒宁愿与天地一直斗下去，而且面带微笑。因为我生来就是一只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的石猴啊，谁来管我。

曾听闻每个人心中都深居着一只野兽，而千百亿年的进化使它们被埋藏在了内心最深处，心灵是海洋，无垠的海水压在巨兽之上，也许某刻你冥想时，闭气，沉下去，偶会听到它们的一声喘息，亦或是咆哮，可你不能再沉下去，不能一探究竟了。

在我们食堂有一种铁碗，很轻，稍一晃动汤就会洒出来。每当你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吮吸着的时候，你都能看到自己一整张俊俏的脸迅速扩张变形成一只瞳孔，一饮而尽时，还能看到丑陋的喉咙。

人是有罪的，中国讲“食色性也”，西方世界也有原罪（sin）一说；我们历朝历代迁客骚人传承教化，名曰：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悲而不乱，是谓大成。西方亦有耶稣基督教人面对七宗罪责，节欲自制，接受考验，以至天国。但写些私密之乐，记下悄怆哀伤，食人间至味，享天伦之福，归万物于自然，错在哪里呢。或许放开枷锁后，人们会回归兽性，世界大乱无序，可这又一定是错吗。是谁的旨意让我们进入“文明社会”，而人人实际上都戴着伪善的面具，扯着背叛自我的谎言，向生活妥协？西游世界中至尊神佛也不过凡人修炼，三界之规也不过是这些神佛不愿地位动摇，不愿修炼辛苦，以救苦救难为幌子将世人置于囹圄之中，画地为牢，寸步难移。

这罪是人无法摆脱的，它正如喜怒哀乐，伴人而生，随魂而去。万物有始终，须知昔日沧海今生可变桑田，海干涸，星坠落，恐龙也会灭绝。那为什么只单单人类要不能消失呢。

人类灭绝未必不是好事，也是必然。遥想日后只有一个大脑袋顶在椅子上，四肢基本退化成纽扣，生殖器也用不到，那个靠AI和Robot进行几乎一切具体行为的物种，还能继续称之为人类吗，如果不再是人类了，人类也是灭亡了，正如东晋产生就代表曹魏的灭亡。那么为了推迟这个事件就扼杀人的本性是正确的吗？我真的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因为人性本恶，那么就只有未来能告知答案了。

曾看《辛德勒名单》，犹太人将被屠杀时，一段钢琴曲响起，曲子里有对生命的悲悯和呐喊，彷徨和慷慨……镜头里是一栋栋建筑，不知名的建筑。我起初认为这是一位如《钢琴家》一般才华横溢的犹太人在被杀前的生命之曲，可镜头推，推，推，坐在犹太人钢琴前的，竟是下令的德军将领，伴着琴声曼妙和无数惨叫，他——却一直微笑。纳粹军人确实是历史中音乐素养极高的，希特勒也极爱音乐。古人云：礼乐行，则邦兴。可这德军将领却一边弹琴，一边杀人。是他的枷锁戴错了地方，戴在屁股上了，还是这枷锁本身出现了裂缝，总不至于这枷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日记本的锁吧。

我陷入了矛盾的境地，在我的小说里，不知道该打开枷锁，让人类重获自由，还是让人们戴着枷锁过完面带微笑和谐美好的一生。

魔鬼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谁打败了他，就成了他。所以魔鬼到底能不能被打败？

当年有两个人都见识过皇帝的浩大仪仗，骄奢淫逸。那个皇帝在他们眼中自然成了魔鬼，那一刻他们二人手里都攥着一个铁碗。碗里的汤洒了一些出来，他们看到了自己丑陋的脸，那一刻他们冲破层层浪波，潜到黑暗的海洋深处，发现了海底沉睡的巨兽。一人说：他的排场真牛逼。一人说：将来取代他的人就是我。这一刻，他们把汤一饮而尽，映出狰狞的口。这一刻，二人四目圆瞪，叫醒了海底的兽。

我看到，一个人的兽是斑斓的五彩巨龙，可惜少了第五爪；另一个人的兽是一只七丈大虫，竟生出九颗头。这场龙虎斗的结果并没意义，刘邦得天下后遍诛有功之臣，若项王得了天下，以他阿房一炬的英雄气概，料想也不会是万民归心，所谓“万间宫阙都做了土……”

歌谣里，我记起远古有条河名叫妒津，每有年轻靓丽女子经过，必有狂波怒涛将之卷入河中，河边村庄每个善妒之人右肩上皆站着一个小人儿，还有个陶匠的故事——记不清了。

刘邦项羽都喝掉了自己碗里的汤，也被人喝掉了自己碗里的汤；匪军官喝掉了犹太人的汤，然后倒掉了自己碗里的汤；石猴刚喝了没两口汤，似有所悟，被佛祖又加满了汤，最后甚至索性被扔进汤桶——百悟皆空。

每个人一辈子都会有手持汤碗的时候，那个时候，你是一饮而尽，还是小口浅啜，还是去盛满他？

反正汤桶就在旁边。

李讪然

2013.4.11晚

于自习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