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渔村的黄昏很美,
美出了一种沉默的哀伤。
淡粉的天空里,溢出金黄的晚霞,
像是随时会滴落海面的毒液。
村里的男人们出海打渔,数日未归。
留在家中的女人们一到黄昏,
便反复清点剩下的口粮。
孩子们似乎都预感到了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渔村里的母亲们都紧锁唇齿,孩子们的悲伤也就随之滞后了。小日子里的大悲伤总是滞后的。
只有一个小男孩没有悲伤的烦恼,他太小了。只觉是海浪带走了他最要好的玩伴——一个好朋友般的年轻男人。那男人答应他,天黑前,就会回来。只是没说是哪一天的天黑。那男人被他唤作,阿爸。
阿爸和阿妈不同,
阿妈是胆小的大人,阿爸是勇敢的孩子。
阿妈只会叫他添衣、吃饭,生怕他冻了、饿了。每餐饭前,还要拉上他一起,闭着眼,对着佛龛上的观音像,虔诚地祈祷一番——无风无浪,喜乐平安。每回闭上眼,他的心里总会涌起一团孤单。就像每晚熄灯后,入梦前,眼皮里的黑暗。
那是一种“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却仍要独自对抗全世界”的不安。
而阿爸呢,会将桌上的空碗,扣在他的小脑袋上,告诉他,你现在是一名勇敢的海军!这片水的战场,等着你前往。只有阿爸有办法驱赶他的孤单,吹鼓他的胆量,所以,阿爸走了,寂寞就来了。
此刻,他侧坐在海边,咬紧牙关。
黄昏给他的侧脸镀了金,此刻的表情,
一半像是这世界的仇人,一半像是梦中的观音。
他等待着日复一日的奇观——那是在大人眼中再普通不过的日落。
波浪一口口咬住太阳手里漏出来的金,可男孩的目光,非要扯它落海才甘心。只是今天的黄昏似乎凝结在了天空里。日头久久不肯消融,海面扬起的波光,像是被风揉碎的太阳,村里的老人总说,那是老天给这片水做的荒野,撒了一层流动的铃铛。
越看,心越沉,沉入海底仍不肯安分。
越等,心越慌,慌得搅起心头的微浪。
这一秒,他的内心刮起风暴,一股寂寞的叹息如巨浪般涌来。
这份寂寞,他收不住,他守不住,他受不住了。
刹那间,脑海里想象出了一只空碗,仿佛一只小碗,便能将这参天巨浪滴水不漏地盛下。可那只碗,明明只塞得下他一只脚掌啊。
这是哪里来的妄想——这是生活里的日常。
在他的记忆里,阿爸不在的时候,只有吃饭才不寂寞。
大人们常说,吃饱了就不寂寞了。
可阿爸不在的这几天里,他吃饱了,仍寂寞,甚至更寂寞。
他思前想后,得出一个结论——并不是吃饱了就不寂寞,而是吃的时候不寂寞。
大人们总是不肯说出完整的真相,就像这几日,村里的女人们始终不愿提及出海的男人们。
小男孩盘腿而坐,把想象中的那只空碗,小心地摆在面前,俯身,低头,往里看......这一看,昼夜交替,他从洁白的碗底看出一种空洞,再往深里看,四季变幻,空洞又开成了万花筒。
他累了,想将目光拔出时,
这才惊觉,怎么也拔不动。
一瞬间他看到了幻想中的世界。
繁华开满眼眸,温馨渐渐浓稠。
他想要得到碗里的一切,于是把碗端起来。
要将此时所见,一饮而尽,好似一张口就能吞下这漫天的晚霞。只可惜,碗碰到唇边,一切成空。
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里有高山流水,有灿烂千阳。
声音说,想得到,就前往。
想得到世界,就前往世界。
小男孩猛地站起,才发觉自己已长成了七尺男儿,脚掌大过碗口。他心一横,眼一沉,纵身一跃,身子瞬间缩小,坠入碗口。
那碗里头大有天地,好似无穷无尽的深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这样,他在凭空想象出的碗里畅游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
阿爸没有回来,他就扮起了阿爸,海不过是大一点的碗。小时候他觉得这碗里装的是水,可尝过之后,他才知道,咸得像阿妈的眼泪。长大后他觉得这碗里装的是酒,大口吞下之后,他便有了远航的胆量。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另一个小男孩走向了海边。
黄昏犹如一层金色的袈裟披在他的肩头,寂寞却在喉头涌动。
他思前想后——似乎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不寂寞。
他缓缓走向海岸线,浪头冲刷脚面,流动的海水倒映出他小小的身影,一个个浪头又将他的倒影击了个粉碎。
一阵歪风,将沙粒扬起,吹进眼底,逼得他扭过头,揉眼睛。
松了松眼皮后,眼前的世界模糊,扭曲。
再用力地眨眨眼,便看到了一只空碗摆在岸边。
他冲过去,捧起碗,又跑回来,舀起一个浪头,
眼一闭,头一仰,凶穷极恶地喝起来。
喝完了,肚子涨涨的,舔舔唇,比眼泪还要咸。
此刻太阳低悬,将落未落,心里钻出更深的寂寞。
再一低头,碗就不见了。
无边的黑暗朝他涌来,他怕急了。
无奈间,他紧闭双眼,好似要从心底生扯出什么要命的念头。
突然,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说,你想要什么,就得成为什么。
海面再也倒映不出小男孩的身影了,
他变成了一只空碗,
随着海浪往刚刚日落的方向,飘摇而去。
是的,小男孩变成了一只空碗,
那是寂寞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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