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枣不是枣,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那时候,正好是秋天,山里积了厚厚的叶子,凉凉的空气托着软绵绵的阳光四处转悠。黑枣躺在落叶上,夕阳橙红,照着她如枣子般光滑的脸上,泛着细腻的红色。
她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蓝天下散步的白云。嘴角绽开的笑仿佛海棠啜饮清风般熨帖。
当山腰里男子的山歌响起,黑枣马上坐起,脸上泛起喜悦而又羞涩的晕红,这动人的酡红,连夕阳都觉得自愧不如,所以它立刻藏到了山后。那火热的歌声愈来愈响,只衬的黑枣脸上的红色愈来愈红。
她索性又躺下,闭上眼,十指玩弄红线挂在脖子里的玉坠子。
可是这歌声不依不饶,只牵着黑枣的心不停地跳,那歌声拉到最高,黑枣的心也几乎跳了出来,而后它突然急转直下,细细的传来,若有若无,如丝如缕,轻呼低吟,虽然听来全无力气,可是恰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激流,暗里涌动着热烈。果然黑枣受不了这诱惑,站起身来,被那歌声绳子牵着一般慢慢走向山腰。
树林虽然茂密,山径虽然难寻,可是黑枣并未退缩,直到眼前出现大片无名的药树开着黄红白各色的花,红的似血,黄的耀眼,白的惹人怜。药树从中,转出浓眉大眼的小子,笑嘻嘻地停了歌声。
黑枣站定脚步,撒起娇来:“白水,你就知道欺负我。”说时撅起小嘴。
白水黝黑的脸上霎时紧张如临战事,快步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说:“我怎么欺负你了啊?谁让你从不用歌声回答我。”黑枣咯咯一笑,右手食指刮了一下他的脸,说:“你脸皮真厚,我才不会和你对歌呢。”他剑眉上挑,似乎受到了委屈,沉默不言。
黑枣捂着嘴笑说:“好吧,我说出你欺负我的道理,你就认错。”白水说:“你说。”
黑枣放开他手,绕一棵开满黄花的药树转了一圈,说:“你用歌声叫我没什么,干嘛选这么个地方,要我爬山涉水的来,你看,裙子都被荆棘挂破了!”那时候,黑枣还穿着粗布古裙,这时候挂了一道口子,露出裹腿白纱。白水承认自己错了,蹲下身子,说:“我背你,咱们下去吧。”黑枣说:“都上来了,为什么要下去,何况这个地方这么美。我不下去!”
她说不下去就不下去,白水惟命是从毫无异见。两人偎依在花树从中看山间雾笼黄昏、烟沉鸟鸣。白水似乎准备了半天,才说:“我三叔要出去了。”黑枣嗯的一声,说:“他一直在外面跑,那有什么稀奇的。”他说:“不是,这次我也想跟着出去。”黑枣洋溢着幸福的脸庞突然因眉毛上蔟而布满紧张和幽怨,出神半晌才说:“外面有什么好的,大家都非要出去不可?”
白水语气突然变得兴奋,竭力陈述外面的各种好,企图打动她的心,并给自己外出作充足的理由——当然他只是道听途说。黑枣不愿再说这些,她望着山间升起的袅袅烟雾丝丝缕缕,以窈窕的身躯连缀松柏竹菊的美丽。眼神里有深远的向往,她指着对面的山峰说:“你说那上面是不是有仙人啊,怎么这么雾蒙蒙的?”白水说:“肯定有,那些烟雾不是仙人在抽烟,就是仙人在吐气。”
黑枣一怔,说:“抽烟?什么是抽烟?”白水一笑说:“抽烟就是外面世界里的消遣,咱们没见过,据说,把烟卷吸一口,就会吐出这样的烟雾。”黑枣听他又说到外面,很不高兴搭理这话题,可是忍不住担心的问:“你出去是不是就不回来了?”白水急忙道:“怎么会,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你是这里最美丽,而且对我唱过最好听的山歌的姑娘,我怎么舍得丢下你。”黑枣轻快地嗯了一下。
他说话时手就在黑枣的身上摸,黑枣身子轻颤,意识迷糊,似乎被那烟雾带着到处飘。白水还在继续得寸进尺,黑枣突然啊的一声坐了起来。虽然这里的风俗允许男女对歌后在林子里任意取欢,可是她极不愿意这样轻易将这第一次的旖旎付诸山野,她一直向往洞房里红灯笼下的浪漫。
白水尴尬一笑,也不介怀,岔开话题,两人聊到黑暗完全蒙上山林溪河,只余下各中呼吸交织在山间。白水背着她从山腰里下来,送她到铁索铺板的溪桥上面,看着她的脚步踏上青石台阶,背影进了进了家门,才缓缓回去。
黑枣是这里山歌唱得最甜美动人的姑娘,可是她从不给男子唱歌,白水也只听过一次她对他的歌。白水走的时候,还是没听到她送别的歌声,她只是俏生生的站在桥边的大石上看着他,百褶裙托着鸡鸭鹅的鸣唱在风里摆动,她头上的白纱巾将她的容颜一直向后飘,向后飘,直到他看不清楚。
那个春天百花绚烂,山间一片青翠,夹着驰骋黄绿的点缀。
黑枣正在河里给一群鸭鹅洗羽毛。突然岸边青石路上一声鸣笛,一辆比马车神奇百倍的、有四个轮子的车子疾驰而来,并在黑枣头顶停下,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喊:“黑枣,洗鸭儿啊。”黑枣仔细一看,衣服虽然全部陌生,可是面孔分明是白水他三叔白任。她霎时紧张、脸红,好不容易才嗯了一声,想问白水是否也回来了,可是白任哈哈一笑,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上车而去。
快黄昏时,黑枣吃过饭,忍不住向白水家里而去,可是他家里没人。她又去白任家里,发现他家的大门已经拆掉(那当然是为了那怪东西能进得去),她进去后突然害羞想退出来,原来白任家里一院子的人,围着那辆车子仔细观摩,白任吐沫横飞加油添醋的描绘叙述,大家才知道这东西叫汽车,力气比十头牛还大,一踩脚下的踏板就会飞驰而去。一片好奇声,满院感叹声。
黑枣出来时已经知道白水并没有回来,她霎时落寞,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想哭。可是这哭完全没有理由,她只好闷闷的回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呆。
白任带回来的不仅是汽车,他还带着所谓政府的公文,一张白纸,写满黑字,下面好几个圆圆的红红的东西,据说是印章,权利的象征。白任说这公文同意他在本地发展房地产、旅游业、餐饮业。村里人完全没听过这些东西,可是除了好奇,也没有任何质疑。
两年间村里全变了样,竹楼、木质土质的屋子全被高楼大厦居高临下的俯视并嘲笑。外面来的人多了,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天比一天喧闹。村里古老的石桥和铁索铺板的桥虽没拆掉,可是很少有人走了,大家都走新建的那座明亮闪光的钢架桥。只有黑枣一次都没走过那桥,依旧走石桥和铁索桥,去看白水有没有回来。
两年了,白水不但没回来,而且毫无音讯,只是听白任说他在外面闯荡得很不错,很快就会以全新的面貌回来的。
白任发了财,汽车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多。房子越来越洋气,说话声音也越来越高。他出去一次,带回来一个完全不同于这里任何女人的女人,头发在阳光下泛着红色,身上透着怪异的香气,坦白的袒露着白而不袒的胸脯,黑枣看见她,就迅速低头,羞惭得不敢再看。
村里一片议论声,很多老人觉得这个女人是山怪修炼成精。过了一个月,人们开始相信那些老人的话,因为那女人的头发突然变成黄色的,嘴唇却红得似乎才喝过人血,十个指甲又长又红,更怪的是,她的胸脯似乎比一个月前大了很多,衣服对遮掩它们已经无能为力,只有让它们露在外面。
这对那女人来说,确实是个麻烦,因为她的胸脯自从吃了白任给她的药后,就不折不挠的开始长大,到现在似乎也没停下来的意思。虽然白任说他喜欢大胸脯的女人,可是她几乎已经无力控制和遮掩它们。她虽然已经停止吃药,可是它们便似疯了一般,还在锲而不舍的长。直到又一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山里一片喧哗,都说白任死了。那女人大喊救命,当人们赶到时,发现她两个胸脯已经比她自己大了一倍不止,白任就被压在两个奶子下,口吐白沫,早已断气。
人们现在完全相信那女人是山怪成精,在掩埋了白任后,便公议决定将那女人沉河。黑枣觉得太残忍,可是她不好意说出反驳的话。
当那女人身上被绑上石头,准备被推下最深的河道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大声喊道:“等一等。”大家转头一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面白鼻挺的青年站在那里,却是谁都不认识。黑枣几乎是哭着叫出来——白水!大家才认出来那人果然是白水。
白水力陈将人沉河的残忍与落后,说只需把她赶出村子就行了。虽然他已经果真是另一番模样,西装皮鞋,跟白任那时候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他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包。他打开它,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方块,那方块又如合页一般可以打开。他说这叫电脑,他打开电脑,里面千奇百怪,并找出很多证据和法律条文说将人沉河是不可取的。人们好奇中带着犹豫,白水不得不抛开科学,以迷信说服他们。他说既然这个女人是山怪成精,那就淹不死她,说不定她会回来报复,还是把她放了吧。
人们想这很有道理,于是就放了那女人。可是那女人已经走不动路,当她被送她的牛车扔在村外后,没过几天她就在痛苦和饥饿中凄惨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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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蓝天上?也不是蓝天中?单单要蓝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