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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叔是我邻居,也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和我有共同语言的人。
我之所以和文叔有共同语言,是因为他和我一样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喜好读书,亦喜欢写作,文叔虽是一名只有初中文化的打工者,却在诸多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文章。我回家时经常会和他交流一些读书心得和写作经验。
五一节回家,在天津打工多年的文叔也回家了,在门口碰到了文叔,我便又和他攀谈了起来。文叔说他年纪大了,思乡之情日渐浓烈,不愿再在外漂泊了,准备辞去天津的工作回到武汉打工。
和文叔的这次聊天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在这短短的两个多小时里,这位年逾半百,鬓角斑白,额头爬满皱纹的中年男人向我讲述他自己,讲述了他颇具传奇色彩的打工经历。
我出生于一九六三年九月,老家是位于龟峰山系燕子寨脚下的一个小村落,父母皆是农民,下边还有个弟弟和妹妹,小时候家里穷,日子过的很是清苦。
六岁那年,父亲送我去五里外的村小学上学,校长看着骨瘦嶙峋的我对父亲说,孩子太小了,山路又远又危险,碰到个刮风下雨天,连雨伞都撑不住,不安全我也不放心,过两年在送过来吧。于是,我八岁才上的小学。
上小学那几年,正值文化大革命,大学都停办了,国家也不重视教育,我们在学校也是玩玩打打,边上学边参加生产劳动,学校动不动就放假,也没学到什么文化知识。
七六年毛主席逝世,我当时上五年级,学校停课两个星期,村里在小学门口的广场上布置了灵堂,全村的人都带着白花和黑袖章前来悼念毛主席,大家都哭的很伤心。玉皇山上的六一二部队有台黑白电视机(那时村里没有人家有电视机),晚上村里好多人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部队看毛主席追悼会。那两个月,全国人民都陷入了悲痛之中。
小学毕业后,我又上了三年初中。十七岁那年初中毕业,其实我也是可以上高中的,那时上高中几乎不用交什么学费,国家还有生活补贴。但我家境贫苦,父母皆在家务农,干农活很是辛苦,而且那会刚恢复高考,大学录取比例极低,我觉着自己考大学也没什么希望,就想着早点走入社会,做点事情挣钱养家,减轻父母负担。
那会真是艰难啊,刚改革开放没两年,国家经济还是很落后,江浙广东一带也没什么工厂,不像现在流行外出打工。农村年轻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在家学门手艺,瓦匠,木匠,石匠之类的,要么外出去当兵。我不愿待在家里,就选择去当兵。八一年,我十八岁,验兵也验上了,被分到了吉林省吉林市的一个部队。麻城被分到那边的总共有二十多人,九月份的时候,我们一起坐部队汽车到武汉,又从武汉坐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转火车到吉林,一路上花了三天三夜。
到部队后,先集训了半年,主要是一些基本的军事技能,立正,敬礼,正步走,齐步走之类的,中间还去长白山拉练了半个月。长白山磅礴伟岸,圣洁隽永,是满族的发祥地和圣山。集训结束后,我被分到了文职部门,做文秘工作,主要负责部队的宣传栏,黑板报的制作,部队报纸刊物的编辑,部队文艺活动的组织策划,有时还会去基层连队采访。
在部队的工作倒也轻松,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补助,唯一让人难受的就是这边的天气和饮食。东北的冬天特别寒冷,从小生长在南方的我,哪里受得了,这边平日吃的都是面试,高粱和玉米,我从小吃惯了米饭,所以在饮食上也很不习惯。不知不觉,在这边服役了五年,麻城一起来的来的老乡陆陆续续都退役了,我也动了退役的念头,八六年十月,我退役了,离开了部队,重新又回到了麻城老家。
当我推开老家砖瓦房大门的时候,看到父母又苍老了许多,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可是有五年没见到他们啊,五年,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彼时,妹妹十六岁,弟弟十八岁,都已经没有上学了,皆在家务农,看着一家人活得如此艰辛和绝望,我的心情又沉重又迷茫。沉重是因为我感到身上的责任重大,作为家里的顶梁柱,需要努力挣钱改变家庭的困境;迷茫是因为我不知道该通过什么途径,该做些什么事情来挣钱。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帮父母干了几个月农活,后来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我决定去做点小本生意。那几年,我贩过茶叶,收购过竹子和桐子,还做过药材生意,就是在龟山镇的各个村子里收购各种经济作物,然后卖到城里,赚个差价,赚的钱也不多,勉强度日。我是八九年,二十六岁结的婚,儿子是九一年出世的。
就这样,我在家呆了七年,日子过的不温不火,到了九三年的时候,国家经济形势越来越好,江浙和广东一带兴起了一大批工厂,外出务工潮开始兴起,县城里出现了大量的劳务中介机构。我和弟弟妹妹商量决定外出打工,我们决定兵分两路,我北上北京,弟弟妹妹南下广东,万一一方不成功,另一方也可以来投奔。
表哥的一位战友在一家劳务中介所上班,他给我介绍了一份北京的工作,同行的有十来个麻城老乡。到了北京之后我们才发现这是一场招工骗局,车费钱,住宿钱,中介费,体检费,将我好不容易凑够的三百多块钱给花光了。我当时心里那个气啊,回到麻城后,一行人立马就找到了中介所,我们在中介所大吵大闹,差点打了起来,最后警察来了,中介所赔偿了我们所有的损失。
几天后,我就去了广东东莞厚街镇,那会弟弟妹妹已经在东莞找好了工作,租好了房子,妹妹在电子厂,弟弟在沙发厂。我去后,直接就有住的地方。我们算是麻城最早的一批外出务工者。
来东莞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找工作了,劳务所把我推荐到了杰兴鞋模厂,这个厂是亚洲第二大鞋模厂,专门为阿迪,耐克,彪马等公司生产鞋模。老板是一位台湾人,叫邱显耀,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后代,如今任台南县县长,是国民党党政要人。
我本来应聘的是保安职位,但到了厂里后,接待我的却是厨师长。我当时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厨师长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看了你的资料,我想让你跟着我干,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你是麻城人,而我是河南固始县人,隔的非常近,算是半个老乡,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在部队做过文秘工作,我虽是厨师长,但没什么文化,食堂的工作总结,工作计划,菜单安排我都不会弄,希望你在这方面能帮帮我。你教我文化知识,我教你厨艺,我们互相帮助。就这样我去了厂里的食堂当厨师,当时的工资是八百块钱一个月。
我在食堂一共干了两年,第一年切菜,第二年炒菜,有时还会整理鞋菜谱写些工作总结。我和别的厨师不一样,别的厨师下班了就是喝酒打牌,我从来不喝酒也不打牌,下班了就呆在宿舍看书,我还买了几个笔记本,把自己的读书心得都写在上面,厚街中学旁边有家书店,我放假了会去那里买书看,在这期间我阅读了大量的诗歌小说。除了读书,我还尝试着写作,在佛山文艺,打工族,江门文艺等杂志上都发表过一些作品。
九五年国庆节的时候,因为一件事情,我离开了食堂,去了生产管理部上班,工资给我涨到了两千五。
那年国庆节刚好和中秋节碰到了一起,工厂连续好几年都赚了好几个亿,邱老板当然高兴啊,遇到这中秋国庆佳节,邱老板决定连放七天假,厂里员工大吃大喝七天,还要举办文艺晚会。晚会需要人来组织策划,可厂里一时半会找不出这么个人来,于是就在布告栏上张榜求才,一直到第四天都没人揭榜,老板大发雷霆,对下属说道,厂里招了这么多大学生,怎么连个策划晚会的人都找不到。
我看到求才榜之后,决定去试一试,因为我在部队也策划过文艺活动。晚会要求在舞台上挂一幅对联,要求把工厂名字杰兴二字嵌入进去,我花了一上午写了五幅对联然后去找老板。老板对其中的一幅非常满意,了解了我在部队的经历之后,立即决定把这事交给我办,本来预算是五千,老板给了我一万。
晚会的布景,舞台,灯光,音响都是我一手操办,晚会自然办的很成功,老板相当满意。感叹说,这么个人才怎么放在了食堂,立即指示将我调到生产办,工资也给我涨到了两千五,九五年这是很高的工资了。
在生产办,我主要负责公司的生产管理,生产计划安排,工作总结,工人培训等工作。九六年的时候,我把老婆孩子接到了东莞,老婆也在镇上的制衣厂招了份工作。我在杰兴一共干了十八年,从三十岁干到四十八岁,人生中最精华的时光都留在了这里。
二零一一年的时候,马英九连战邀请邱老板去从政,邱显耀作为国民党候选人参选台南县县长,最后顺利当选。邱老板决定撤资并把厂卖掉,厂里的员工大多都被遣散,我拿到了七万多块钱的遣散费,我当时是非常伤感的,因为我对杰兴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这样,我失业了,又回到了老家麻城。
那时我家已经从山上搬了下来,在村街上盖了栋楼房,父母已经去世,离家的这十八年来,我回家的次数很少,故乡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我在家呆了半年,拜访了很多多年未见的亲朋好友。
在家呆久了也觉得无聊乏味,我决定去天津打工。一个战友在滨海新区的一家汽配厂当小组长,让我过去跟他干,工作内容就是负责维修厂里的机械。我当时已经快五十岁了,工作很难找,就去投奔了战友。我本来没有做过机械工作,就跟着战友从零学起,在那边一直干到现在,算下来已经七个年头了。
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身体越来越差,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去年谈了个女朋友,准备年底结婚,我也不用再为他操心了。人年纪越大就越发思念故土,我不愿再在外漂泊了,打算在武汉找份工作,钱多少钱无所谓,离家近一点,回去也方便。一个老乡帮我在中建三局找了份保安的工作,准备五一过完就去上班。
光阴似水,韶华易逝,人的一生快的很啊,一下子就老了,我这辈子去过很多地方,做个很多种工作,也认识了很多人,可谓是看尽世间百态,尝尽人间冷暖,心里头最惦念的还是故乡和家人。在外打拼最重要的就是要待人真诚,做事要勤奋踏实,文化知识也很重要,需要不断的学习提升自己。
在暮春五月和煦轻柔的微风里,我听文叔讲完了他平凡却又坎坷的打工经历。我想一个男人的一生就应该如他一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与天下豪俊交游,不停的尝试,不断的体验。在完成自己家庭责任的基础上,努力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男人的一生或许会很平凡,但不应该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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