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还在这里

原来你还在这里

文/叶小叶姑娘

01

我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令我倍感新鲜。从小居住在南方小城，看惯了小桥流水，听惯了吴侬软语，面对这些大气的高城墙，古色古香的迂回胡同，心头却总有一丝期待，似乎这样的城市，才该是我来时的路。

从小到大，一直会做一个梦。我爱的人会在某个清晨，或者某个黄昏，从远处的夕阳中，带着满身的灿烂光芒，微笑着向我走来，然后告诉我，我等了你很多年，原来你还在这里。

这样的梦做了很多年。

忽然在某天清晨，我从窗口看过去，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子，一手拿着一只小马扎，从巷子中走出来，把小马扎往地上一放，拿出袋子里织了一半的毛衣，便坐在胡同口，静静地一直坐到天黑。

每天亦如此。

某天周末起床之后，我照例往窗外望了一眼，老太太依然如往常一般坐在胡同口织毛衣，眯着眼睛，戴着老花镜，阳光撒满了全身。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来到老奶奶身边，与她攀谈了起来。

“奶奶，您是在这等人吗？我看最近您每天都出来，有十几天了吧？”我满眼好奇的看着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

老奶奶和善地笑了笑，摘掉眼镜，开始给我讲起了她的故事。

02

我是在等人，但不是等了十几天，我是等了几十年。

18岁那年，我每天都会蹬着我的自行车去厂里上班。有一天路过隔壁胡同的时候，发现那里新开张一家裁缝店。鞭炮声起，喜气洋洋。

每天从这家店门前经过，但从来没有走进去过，因为我家太穷，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我做衣裳。我穿的衣裳，全部都是妈妈用哥哥姐姐们穿剩下的衣服拼凑而成。

可是，哪个女孩子不爱美，我也好想穿一件新衣裳。于是啊，每天经过裁缝店的时候，都要停下来，向里面张望一番，看看里面都有什么颜色的布料，看看做衣服的裁缝长什么样。但是很可惜，虽然看见了布料，但从未看见过裁缝的样子。

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我吃过饭如往常一样骑车去上班，刚走出胡同口，却见一个年轻人躺在胡同口的地上。我丢下自行车，走近一看，原来是中暑了。

于是，我努力将他拖到一块阴凉地下，拿出随身带着的水壶，扶着他的头， 给他灌了几个水。然后拿出上衣口袋里的清凉油，往他的太阳穴抹了点。

第一次啊，离一个男孩儿那样近。我发现，原来一个男孩子的眼睫毛也可以很长，比我的还要长。

03

老奶奶讲到这里，望着不远处来往的行人，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她继续给我讲故事。

喝了水以后，停了一会儿，男孩儿清醒了过来。他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他说，我就是隔壁那家裁缝店的裁缝。本想趁中午人少去给胡同口那户人家量了体，没想到中暑了，为了表示感谢，我给你做件衣服吧。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下午下班后，我都会去到他的裁缝店里，去看他做衣服。我挑了自己喜欢的布料，他给我选了流行的样式。每天坐在他的缝纫机旁边看着他。

也许是出于一种默契，他做给我的衣服进度非常缓慢。于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聊天。

他给我讲他在这里安定下之前四处游荡的经历。

我就给他讲我从小到大的糗事。

他给我讲他小的时候无比调皮，不爱上学，后来妈妈为了他以后能不被饿死，逼着他学习裁缝。

我就给他讲我家里姐妹5个，从未穿过新衣服。但因为爸爸妈妈很善良，日子过得也很幸福。

我们每天分手前，我都会告诉他，明天我还来。

04

老奶奶的眼角带笑，目光中散发出一道好看的光。仿佛那个裁缝正从远处向她走来。

但是有一天，我下了班如往常一样走进他的裁缝店时，他没等我坐下，开口对我说，明天你不用过来了。

我怔在了原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他转身拿过做给我的衣服，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傻丫头，想什么呢？你的衣服我做好了，来穿上试试，如果合适的话，我明天就拿这件衣服去你家提亲。

我快速换好了衣服，站在镜子前左右照。他的手艺好的不得了，我从未穿过如此合身的衣服，灿烂的一抹粉色，就像一朵鲜花悄然绽放。

那一夜，我整夜未眠。躺在床上，看着漆黑的夜在窗户上如何消散，又看着黎明的曙光如何映红了窗户。

我开开心心骑了车去上班，经过他的裁缝店，第一次，他没有开门，当时的我还在想，大概他也一夜未眠，所以开门迟了吧。

直到晚上下班回家，他的店门依然紧锁。我上前敲了敲他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的每一天，我都早起等在他的店门前，直到上班时间到，我才离开。每天下班回家，我依然等在他的店门前，直到月上三竿，我才回家。

可是，依然没有等到他。

05

再后来，就闹文化大革命，城里的人，乡下的人，所有的人都乱做一团。每天都会有人脖子上挂个大牌子，站在大戏台那里接受批斗。文革接近尾声后，依然没有见过他。

我每天躲在家里学习织毛衣，我想，及使我做不了裁缝，我也要为他做衣服。

于是，我一年给他织一件毛衣，每年织的都是当下最流行的颜色和款式。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我每天都坐到胡同口等他，因为这里可以看见他曾经的店。

这一等，就是40多年。

老奶奶眼角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泛出星光点点。愣了一会之后，她抬起手背拭了眼角。“奶奶，我没事了就过来陪你说说话，这样你也可以不无聊了。”

“没事的，只要想着他，就不会觉得无聊的。”老奶奶满脸的慈祥。

是啊，心中有爱，又怎么会觉得无聊呢。没想到，我的身边居然有这么感人又传奇的爱情故事。

有一个周末，我陪着老奶奶在阳光下坐了一天，她织毛衣，我看书。当夕阳落下的时候，她收起了毛衣和小马扎回了家，我也收了书往回走。

走到家门口，对面邻居家的大妈叫住了我。“喂，姑娘，那老太太是不是又在给你讲她那爱情故事了？你别听她的，我认识她几十年了，她年轻时候长得并不漂亮，身边的同龄人都结婚了，也没有一个男人看上她，后来她妹妹也结婚了，她碍于情面，才编造了个爱情故事。但几十年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很想为老奶奶辩驳一番，但我回头，却看见老奶奶的妹妹站在不远处，她明显是听到了这位大妈的话，但她却默默地走开了，似乎默认了大妈的说辞。

06

难道老奶奶的故事真的是她编的么？她真的是在骗人么？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有去胡同口陪过老奶奶。但我依然看见她每天都提着小马扎和塑料袋子，来到胡同口，坐在那里织毛衣。就这样，日子又过了一年。

那一年，这个小区要拆迁，住户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只留下老奶奶一家钉子户，无论地产商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老奶奶始终无动于衷。后来推土机都推到了她家门口，她还是不搬。

老奶奶的妹妹要跟着儿女们出国定居，想带着老奶奶一起去。她死活不愿意，她说，我要等他回来，我要是走了，他万一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他不会回来的，压根就没有这个人！老奶奶的妹妹气急败坏地一声吼。吓坏了老奶奶，众人也在窃窃私语，看吧，这个老太太真的是在骗人。

“我没有骗人，你是我妹，你怎么也不相信我！”老奶奶的眼角滑过两行热泪。

“姐姐，根本就没有这么个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病！”她妹妹难过地说出了真相。

原来，文革那年，老奶奶的爸爸因为被误认为地主，一辈子清高的老头子，一气之下带着家人逃跑。跑到半路，就被一群带红袖章的人拦下，爸妈被乱棍打死，哥哥姐姐趁机逃跑，只留下她姐妹俩，她为了保护妹妹，也被乱棍打坏了脑袋。

哥哥姐姐跑回来后，将她送到了医院，醒过来之后，就开始胡言乱语，跟大家说她有个未婚夫，做了一件新嫁衣，要到他们家来提亲。

07

后来，妹妹一直想告诉她真相。想告诉她这一切只是她的臆想和幻觉，怎奈，爸妈在文革中牺牲，哥哥姐姐和妹妹全都结了婚，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有个念想也好，就随她去了。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幻想，让她足足幻想了差不多50年！

老奶奶失神地摇摇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说过会来提亲的。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她妹妹搀着她的胳膊，泪眼婆娑地问她，你说的这个未婚夫，你可有什么信物吗？照片？或者他给你写的信？

老奶奶想了想，瞬间老泪纵横，是啊，什么信物都没有，原来这四十多年，都只是自己的臆想，原来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等了一辈子的，是幻觉，而不是爱情。

当天，老奶奶就跟着她的妹妹走了。最后一户房子，终于在推土机的轰鸣中铲为平地。

又过了两年，曾经的这个小区已经建成了高楼。我因为工作关系，调动到了附近的一个办事处工作，有天路过那里，便走进去想要看看曾经的巷口。依稀还能记得，那个老奶奶曾经就是坐在那个巷口，织着毛衣，望着远方，等待着她的心上人。

但如今，这里终于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老奶奶的梦，也终于醒了。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位穿着干净整洁的西服的老先生，站在我的身后，虽然年事已高，但神采奕奕，手里提着一个牛皮袋子，站在巷子口四处张望。

08

我从未见过他，却又感觉似曾相识。他看到我朝他走来，他笑眯眯地问我，你认识小林吗？算起来，她应该有65了。

小林，不正是老奶奶的名字吗？

他打开牛皮袋，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好熟悉的一抹粉色，看的出来，是60年代最时兴的款式，我仿佛能看见老奶奶年轻时候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时的样子，仿佛看见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粉色的衣服，映着那张灿若桃花的脸颊越发好看。

此刻，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先生就是当年的小裁缝，原来老奶奶并没有说谎，她的未婚夫是真实存在的。

老先生说，当天，他本来是要到老奶奶家里去提亲的，但是一早他就接到电报，母亲病重，请他速回。于是，他来不及和老奶奶说再见，收拾了行李，急急赶往火车站。回到老家后没多久，他的母亲就离开了人世，按照当时家乡的风俗，长子必须守孝三年。

就这样，他在家乡守孝三年，三年结束后，他的爸爸硬是给他介绍了门亲事，于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回来找老奶奶。他在远方的南方小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老奶奶。

上个月，老先生的结发妻子去世，他终于踏上了北上的列车，回到他们约定好的地方来找老奶奶。

但他不知道的是，老奶奶已经搬走了，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来。

我的眼里蒙上了雾，老奶奶应该是幸福的，她等了一辈子的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爱情。但是老奶奶这辈子估计都不会知道了。

我红着眼睛正准备告诉老先生真相的时候，我看见老先生的背后，在落日的余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子，一手拿着一个小马扎，带着满身的光芒向我们走来。

是老奶奶，原来她没走，原来她一直在等，原来她还在这里。

09

她走近了，才看清老先生的模样。老先生也终于见到他念了一辈子的人。

两人对视了很久，老先生拿出那件衣服，在老奶奶身上比划了一下，“漂亮，很漂亮。”

老奶奶嘴角扬起了笑，“可惜，已经穿不上喽。”

“没事，我再给你做新的。”

“你怎么才来。”

“对不起，路上有事耽搁了。”说着，老先生抬手擦掉了老奶奶眼角的泪花。

他们二人没有哭，没有闹，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平静地就像，彼此只等了对方五分钟。

他们二人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地就像，他们昨天才分开。

对于老奶奶，她不在乎等了 一辈子，她只想，在他找过来的时候，她依然在这里。即便她老了，她也依然站在原地。

年轻的时候，我们也曾走失，还好，兜兜转转，原来你，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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