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他换上了最为体面的衣服,轻柔地把已然添了几处残损与划痕的旧唱片放入CD机中,是那种古朴的老式机子,还留着些许檀木的光泽。
夜空中很难找见星子,只是一片澄澈的黑。沉淀在下面的底色是烟火,是闹嚷嚷、亮闪闪、烟烘烘的城。他就坐在天和城市之间。
天台上有他和音乐。夹杂着奇异的泥土气息的风吹过,把他贴在前额上的和披在脑后的蓬乱的发撩起。
抱着尤克里里的孩子躺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时候吹来的也是这样的风。短短的篱笆围绕着土墙,青紫色的藤爬上篱笆,开出了淡白色的小花。
他回忆起那个姿势,抱起了蒙尘的破吉他。
天边泛起淡淡的粉色。
她在略显尖薄的颧骨上敷上一层层脂粉,面颊上涂抹了香气最为馥郁的雪花膏。画眉是三月柳叶的情态。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月光下浣的纱,素色的旗袍,似有若无的檀香,映衬了适宜于无由地悲伤的夜。她缓缓起身,紧闭了门。
这种悲伤不属于某些时期以信仰为由的囚禁与迫害,不属于屠杀中用棍子猛烈敲击头骨式的自杀,不属于饥荒年代易子而食的过往。
这样的悲是诗人撕毁初稿,是雕刻家砸掉半成的雕塑,是画家浸湿画作,是盲眼的摘花人邂逅破碎的海棠。
有的悲是因为死,而有的是因为生。
纸上洇出了一朵小花。烟雾朦胧,紧握不住的钢笔在她的凝视下终是摔落在地。
层层叠叠的青白色从天际升起。
霓虹灯还在闪耀。奇形怪状的人群蜂拥着涌入不同色调的欢乐场,各型各色的时兴玩笑对应着不同情状的精致的妆容。强迫身体跟随猛烈的鼓点律动的音乐,叮当作响的盛着半杯酒的瓶子,挥霍着仅有的资本的少女,是从未至死的娱乐。
常常被夸赞勤奋的人已着手工作。不自觉地摹仿着学究情态的少年把头埋进书籍,消受亲人对于这世间最为正确的选择的称赞。还未曾有阅历,却已学会睥睨。
得志或是尚未得志的艺术家挑选了刻意的奇特衣装,打理恰到好处的散乱的头发,陷于对自身气质的陶醉之中,开始以思想取悦他人的创作。有人说这样的工作与妓女唯一的不同在于以思想或是肉身取悦看客。
昔日的落魄青年已是西装革履,从贴有成功者标签的车上缓步而下。冷清的街上伫立着昔日的她。他平静地露出淡淡的笑容,“你要快乐。”然后在她笑着说“我现在很快乐。”的刹那泣不成声。
她抬头依稀见到黎明。那个质问曙光是什么意思的诗人的名姓已被这片大地遗忘。
他低头俯视这个城市,这是座除了空还是空的围城。
初生的微光穿透云层。
炽烫的蜡油滚滚流淌,是伊卡洛斯的羽翼在灼烧,如同被英雄主义困囚的拜伦高飞,触日,陨落。查拉图斯特拉带来先知的话语,披着日出的辉光降临,而他的缔造者却在道德与法律围成的迷宫中挣扎着折翼而亡。
不同的国度的清晨是相似的,爱与恨的概念变得朦胧,边缘消失不见。
日本女人用纤手折叠描画着雕金的浮世绘图样的褥子。身着襦裙的中国姑娘被遥远的鸡鸣声惊到,失手打翻了玉奁。
他与她都是怕听见鸡鸣声的人。急急的,凄凄的,尖锐的,时断时续的,有去无来的,在赭红的天空上拉开一幅珠灰色的人世图景。夜是来来往往的,而早晨的光景只会不断消逝。这声音令他们惶惑,心神跟随着一缕一缕飘散到云天,战栗着面向不可避免的新生。
天亮了。
乐谱被他扔下了天台。
她掐灭了指间的烟。
作者:李青色
2019年2月作
新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