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个模特。上辈子我是一个矮矬穷，我立志这辈子要成为一个模特，我做到了。这是一个励志的故事。
可我只是个衣服模特，不是橱窗里那种。是街头巷尾衣服店里的那种。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上辈子是个男的，这辈子他们把我制成女性模特，给了我女性的第一特征。这是一个娇羞的故事。
我站在衣服店门前。这家店虽小，可我也算是一家店的门面。我很自豪。
回想上辈子，我总是被埋没在人群中。甚至不在人群中，只是在人群外，踮脚张望，却还够不着别人的肩膀。
我现今虽不是活人，可每天有人服侍我，替我换衣服，摆正姿势，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前所未有，我倍加珍惜。
常有逛街的人经过。她们看到我身着光鲜亮丽的衣裙，会称赞我，这模特身材真好。
虽然我是男人心理，可有这前凸后翘的美好身材，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况且衣服店里就我一个模特，是男是女，这人类性别又有何重要。
当然，我也有伤感的时候。
每天，耀眼的灯光打在我脸上，灰尘落在我身上，我无处可躲。沙子落入我眼眶，我无法抹眼睛，只能等待一阵风帮我吹去，或者等店小妹的鸡毛掸子来帮我拂去。等待的过程多么难受，这世界，终究不让人有所选择。
02
春天，店里来了新模特。我很开心，终于有“人”能跟我交流了。
你好。我跟她打招呼。我希望她是个女的。
你好。她冷冷回应。
这个冰山态度，让我有点想知难而退，可我偏不。上辈子我是个自卑的人，这辈子我不能活得窝囊。我说了，这是个励志的故事。
我上辈子是个男人，我决心这辈子要做个模特。我语气轻快地说。
她不回应。
我想想，我应该加个问句。你呢？
我曾是个女人。
你上辈子是做什么的？
模特。走秀的模特。
那为什么这辈子不继续走秀？
走累了，不想当活人了。
酷。我想。
我可以追你吗？我单刀直入地问。
不能。她秒拒。
我的小心脏缩了一缩。这辈子第一次表白就吃柠檬，真悲伤。
我被扫了兴致，几日无言。
嘿，你。几天后，她居然主动叫我。
啥事？我问。
你是男是女？
我撇撇嘴，其实我是个男的，可是工厂的人……我正打算大诉苦水。
我同意。她打断我。
同意什么？我眨巴眨巴眼睛。
你那天说的话。她白了我一眼。
我那天说的话？
于是我陷入深深的回忆。上辈子我可是个记忆天才，记得所有人向我投来的鄙夷目光，记得每个人对我的不好，怎么到了这辈子，我的记性这么差。
同意你追我！她不耐烦，自己说出来了。
噢，噢！我恍然大悟。
真的吗？我马上喜滋滋的。
她嗯了一声。冷冷的，一点不像想恋爱的样子。
但我还是很开心。比起上辈子打了一生光棍，这辈子我可走运多了。而且，她这么好看。哎呀，好娇羞啊。
作为无法移步的“人”，我们谈资有限。所幸，投胎时我们都没忘记上辈子的事。原本有隐隐后悔，担心带着上辈子的回忆是个负担，没想到弄拙成巧，成了好事。
我们常常聊往事，也就是上辈子的事。
她跟我说她上辈子活得光鲜亮丽，到处演出，家人个个说她有出息，以她为傲。可是她并不快乐。为了维持身材，她要忌口，她要健身，她要百分百的自律。
很累。她说。
可是每个人都看得起你，人人仰望你，称赞你。不像我，从来都是被忽略，被否认，没有一个朋友。我想要你那样的生活。
我却想要你的生活。没有人打扰，不受人摆布，自由自在。多好。
我们总是这样，一边过自己的生活，一边想象和羡慕别人的好日子。可是，别人的就真的好吗？自己的，就真的差劲吗？
那你现在呢，你觉得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我有了你，早已胜过从前的一切。
03
衣服店属繁华商业地带，人来人往。有天，几个小孩子闹哄哄地跑过，撞倒了站在外头的她。
她倒在我身上。我也向后倒去。幸好我身后是一面墙，才不至于两人都倒在地面上，或者更糟糕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撞倒排排衣服。
她比我重。全身重量压着我，她倒下的那一瞬，我的塑料身体有一声脆响。我努力绷紧，不让那裂缝变大。我还不想，这么快就被世界淘汰。
谢谢。她轻声说。
我突然诗意大发，没头脑地回了一句，除了我以外，你还能倚赖哪一个。
她静默不言。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个春天，店主的一个朋友开了中式婚服店，需要两个模特充当门面。
店主大姐领来朋友，在我和她之间选择一个。我被选中了。
店主帮我褪去衣服，找来两个人，把我搬走了。被抬在别人肩上时，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里，出现除了冷漠之外的神情。
我们来不及话别，就这样匆匆分开。
我发誓我要做一个专一的人，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女人。想想都觉得感人，我真是一个好男人啊。
04
新店长给我化了新妆，戴上一顶光滑柔顺的长假发。她又给我穿上红色的婚服，衣饰一层层、一件件地套在我身上。
她帮我系腰带的时候，我面对着镜子。好美好华丽啊，我自己都被惊艳了。好爱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还有一个背影，是个男模特。穿着男式婚服的他身材挺拔，笔直地站在橱窗里。
那是我的新郎？我有点看入迷了。
店长把我搬进橱窗。我成了橱窗里的模特，感觉自己高了一个等级呵。
Hey，you.男模特主动打招呼。
你好。我也热情回应。
你很漂亮。他夸赞。
谢谢，你也很好看。
我们聊了一些往事，但都没提及上辈子。几天后，他向我表白。
我的心里一半春雷滚滚，另一半春暖花开。这是个艰难的决定。
艰难不是因为老店里的她，彼时我已忘了她。我犹豫不决，是因为我也是个大老爷们啊。可同时我也不愿一个人，冷冷清清在橱窗里。
我放弃原则，答应了他。我们过了几个月的甜蜜日子。街上人来人往，每每经过，都会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眼光。
我们有完美的妆容，完美的表情，完美的服饰，我们是多么完美多么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啊。
他肚子里有许多有趣的事，常把我逗得直乐。那时我觉得我这辈子的运气又上升了一个水平，我终于一雪上辈子的前耻。
直到，店里来了新的女模特。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衣服款式也多了。店长买来两个女模特。
那时起，我的这一段生活开始有尾声。
见有新人来，他便只顾着与她们聊天玩笑了，全然弃我不顾。
我心灰意冷。我想离开这里。这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情绪低落了好多天，脸上妆容开始掉漆。店长注意到了，无暇为我补妆，打电话给我的老店主，我被带回去了。
05
过了一段富丽堂皇的生活，我像从公主的宫殿回到灰姑娘的农屋一般，一落千丈。
几个月不见，这简单朴素的衣服店一如往昔。我心里有莫名的感动。
她还在那里。
她问及我过去几个月的生活。那时我心情极差，也没顾及我与她有过情分，把那些事儿和肚子里的怨言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她听后，掩藏不住的失落，一言不发。
过了几天沉默日子，我的脑子才渐渐清醒。某一刻，脑子里一道闪电划过，我做了什么傻事啊！
那段看似完美的生活，那个会讲笑话的伴侣，其实还不如她的冷漠给我来得亲切。没想到，她的冰水竟已冻结了我对她的感情。
我把此前那些都告诉了她，她还能重新接受我吗？如果不能，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啊。我连连叹气。
怎么了？出乎意料，她竟主动关怀我。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对你不忠。
哦。
她是一贯如常的冷漠。我还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是那样的环境，换做是你？
我不会。
为什么？怎么能不会？
很久以前，我读过一句诗：一生一世一双人。很美好。上辈子我没做到，这辈子我想实现。可没想到也成泡影了。
我好像抓住了一点机会的气息，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能回到过去吗？
你想回到过去？可前几个月你为什么又要那么做？
我对你有真感情，而且，我坦诚道，我不想孤身一人。
她静静地听完，说了一段话。
其实作为一个死物，你又何必苦苦追求恋爱关系呢。我们触摸不到，拥抱不了，无法亲吻，日夜相对，极易厌倦，无边无际的日子，了无生趣。
我反驳。
可它给了我心理上的慰藉。我上辈打光棍，一辈子！我孤独怕了。你知道那种举目无亲，孤独无望的感觉吗？这辈子，我不要一个人。哪怕有一只老鼠，每天愿意来陪我说话，我也乐意与他在一起。
听罢，她想起从前的自己，那光鲜的背后，不也是一片漆黑吗？
我想，也许爱一个人，能够假装自己是活着的。
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同意。
我竟然有想流泪的冲动。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我使劲憋住。可还是忍不住说出，你真好。
她看着我，从她眼睛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暖意。
她像吐出云烟一样，缓缓说出：除了我以外，你还能倚赖哪一个。
END.
PS:本文的两张插图由我的小妹妹手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