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的父母决定结束搭伙过日子的生活,林一决定回家看看。
两位散伙人分别联系上林一,告诉她一切都已办妥——母亲卖掉房子后,搭上了回娘家的火车;父亲依然呆在他的工厂里。
“走。”高铁站的检票员像乡下人赶鸭子一样挥手,把林一赶进了安检口。
林一在路上梦到了大家。
“妈妈,就不要再为他难过啦。”
林一侧身,用从各类媒介上学到的语气和姿势揽住母亲的肩膀。母亲拿头碰碰林一的脑袋。
她鼓足勇气说:“妈妈抱抱我吧。”
于是母亲让林一坐到她的大腿上,用手臂托着她的脊背,借助另一只手把她环绕起来。
“你长大了,”母亲说,“我好久没抱过你啦。”
林一把头贴到母亲的胸脯上,像个巨婴般蜷缩着四肢,像□□地窝在那件母亲买给她的红色羽绒服里。
“您何时抱过我呢。”
林一的胸口涌过一阵沉重,像不正确的蛙泳姿势后气喘吁吁地停在泳池中央的浮标旁,救生员在岸上用夸张的手部动作和哨子催促她不要挡道,水漫过她的胸脯。
父亲推开门,“亲人们,来看我做了什么。”
他兴奋地摊开一卷地图,看起来像某座城市的航拍图,上面有灰黄的建筑,方方块块。
“这是我建的。”
他随即又打开一个录像,看起来是灰黄色的方块建筑内部,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设施。
“多么了不起!”母亲称道。
这时建筑里出现三三两两的女人,腰肢柔软,眼带秋波。
“我让她们跳,她们就跳,”父亲说。“我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
“太棒了。”林一学着母亲称赞到,甚至带头鼓起了掌。
于是大家都笼罩在一种自豪与兴奋的情绪里,为父亲这样一个能干的男人而骄傲,呐喊。
“你父亲,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母亲看起来容光焕发。
“他居然建造了这样一座美妙的建筑!”林一接上后半句,快乐得脸蛋通红。莫名地,脸蛋的温度带来了一股无名的羞愧,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往后退去,灵魂出窍般飘到自己身后。
林一在下午一点到了站,站台上都是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来来往往。
“年轻人。”林一的脑子里出现这个词,此情此景在她心里唤起一种类似“青春,活力,蓬勃,早上□□点的太阳”般温暖又熟悉的感受。在她还不懂得这种感受时,文学家们就循循善诱地把它安在她的意识里。而在今天,关于年轻人的感受机关快要运作时,她像在早晨的梦一样,奇怪的脸红带来一股无名的羞愧,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往后退去,仿佛站在自己身后——太阳烤着柏油马路,像烧烤摊的红碳和失水的蔬菜,排列整齐的豆腐,肉类,配些装在精致绿瓶里的韩国酒,伴着烂在肠胃里的饱腹感——带着些中产式的空虚与忧伤。
父亲在路边接了林一。
“最近怎么样”他表现得像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
“还行。”林一回答到。
父亲打开了车载音响,是刘德华,华仔唱到:
“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
多少风波都愿闯
只因彼此不死的目光
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
不可猜测总有天意。”
父亲很喜欢华仔,家里总有些他的碟片。像他这种小有成就的典型人物,一副青年人合照中被红圈标注的那个人,总要被当作榜样的。此情此景,父亲大概也受不了这恶俗的煽情。他换了新闻电台。
“你把自己的东西理一理,该拿的拿,不要的就算了。”
“什么时候搬走。”林一问。
“下个星期吧。”他两只粗壮的胳膊夹住方向盘,转了个弯。
“妈妈在那待多久”
“你妈要卖掉我的厂房。”父亲提高了声线,“正婆乸。”
父亲从后视镜看了林一一眼,“你最好劝劝她。不然大家都没得吃。”
“王叔他们呢”林一问。
“各过各的,管不了谁。”父亲变得不耐烦。
林一接不上话,便自顾自的地睡去。再睁眼时,四周一片漆黑,林一独自一人坐在后排座椅上,就像很多年前父亲还是个送货司机时,堆放在车后座沾满黑色油漆的零件。林一又闭上眼。这时听见父亲的声音:“饿了吗”
林一睁开眼,发现父亲在前头开车,而窗外真的已经变黑。
秋分之后,白日变得越来越短,车从广州东站出发,途径市中心,窗外的景象从排列整齐的方块高楼变成了贴着塑料大字的某某厂房,等回到小镇时,天已经黑了,路上亮起些模模糊糊的灯火。
“吃点什么吧。”林一犹豫着,心里想的全是那片土地上熟悉又陌生的餐馆和宵夜摊,占据一整条街的,河南胡辣汤,红太阳湘菜馆,西北面馆,东北饺子馆。
父亲掉了个头,转进一条灯火不甚明亮的小道,最后开到了久歌 ktv 门前的大广场上。林一隔着车窗看到那些用黄色的圆圆的亮片拼凑出来的招牌。
“走。”父亲像检票员一样把手一挥,把林一赶下车。
地上零星散着些卡片,父亲问:“吃什么。”
林一盯着地上的卡片不说话。
父亲说:“饺子吧。”
林一抬起头想问卡片的事,父亲打断我:“不要多管闲事。”
林一嘲讽道:“你的新生活就要开始啦。”
“哪里来的新生活,全都是旧的。”父亲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
这个常年存在于林一母亲嘴里——靠母亲语言塑造出来的——永远不易满足的男人,穿了一件水洗发白的蓝色 t 恤,配合他夹白的两鬓,居然有些衰弱的意味。
林一指着卡片问:“王叔还在做这个吗”
父亲深深地看了林一一看。
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明亮的,在夜里隐隐发光。他看起来像一匹衰老的狼。
除了操着方言跟王叔抽烟喝酒时,父亲温厚,友善,极少露出尖利的獠牙。一九八七年的春风吹起时,父亲的面包车还在开往材料商工厂的路上。一天结束后,活跃在流水线车间的母亲清点修剪好的橡胶鞋底,回宿舍炖一小碟排骨,跟食堂的米饭一起放在自家的锅子底下,等父亲送货回家,就还是热乎的。
春风把肉香吹到王叔的鼻子里,他正对着食堂的榨菜粥水食之无味,还寻思怎么这股春风让人如痴如醉,心神不宁。“农民工老板也是老板。“王叔咬着排骨吧唧着嘴,又夹了一块。已经傍晚,一阵风从门外吹来,吹得父亲一个激灵。“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王叔开始作诗。父亲被春风吹得又一个激灵,他忽然想起材料商老张新买的奥德赛。
就这样,一九八七年一个春风吹拂的夜晚,王叔与父亲决定搭上开往新生活的列车,搞起了乡镇企业。他们顺应时势,守规则,得到了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和更多选择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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